第五篇 江南新曲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三個和尚沒水吃

朝廷這時候奪情起複潘季馴,自然不會是別的事。定是因為黃河決堤、漕運斷絕,讓他去治水的。

可要是讓他把水治好了,運河恢複了。趙公子的戲還怎麼唱啊?

鄭若曾忍不住輕聲道:「奪情起複,有違人倫,中丞可以拒絕的。」

「不顧幾十上百萬的百姓流離失所,就不違背人倫了?」潘季馴仰頭喝一杯悶酒道:「何況老夫自嘉靖四十五年冬月丁憂,到本月正好服闕。」

「可是,中丞也是江南人。」吳承恩也勸道:「不說別處。就說湖州百姓,每年繳納的耗羨運費,是正賦的四五倍,整個江南百姓皆深受漕運之害。中丞只見百萬江淮百姓之苦,卻不見兩千萬江南百姓,長久以來的苦難?」

潘季馴陷入了沉默,然後自嘲的笑了起來。

良久,他方抬頭看向趙昊。

「小子,你怎麼看?」

趙公子懶散的倚靠在榻上,無所謂的笑笑道:「中丞想怎干就怎麼干,我不給你壓力。」

「說真的?」潘季馴眯眼看著他。

「比真金還真。」趙昊雙手撐膝坐正身子,點點頭。哈哈大笑道:「中丞曾說過,每個人都要盡自己的本分,你就按你的本分去做。」

「好!」潘季馴如釋重負的點點頭,深深看一眼趙昊,忽然幽幽道:「你也不用太擔心,運河且得斷幾年呢。」

說完,他朝眾人拱拱手,轉身朝外走去。

「要不明天一起出發?」趙公子在他身後道。

「不了,老夫這麼進京,會被人笑話的。」潘季馴頭也不回的淡淡道:「我走運河。」

顯然,他是要去黃淮實地考察一番。

「中丞稍等。」趙公子想起什麼,趕緊跳下榻,拿起個精緻的食盒追上去。

「新貨,路上慢慢嘗,記得給我發點評。」

「這還差不多。」潘季馴的臉上終於有了笑意,將那食盒視若珍寶的收起來。

「中丞要注意安全啊。」趙公子叮囑道。

「絮叨。」潘季馴揮揮手,頭也不回的走掉了。

……

等到趙昊返回,鄭若曾嘆氣道:「公子,這不是你表現氣度的時候啊……」

「開陽先生不必擔心,我自有計較。」趙昊點點頭,坐回羅漢床上,笑眯眯道:「治河,沒那麼容易的。」

「哈哈哈。」徐文長也放聲大笑起來,用筷子指著鄭若曾道:「你個老鄭就是改不了這瞎操心的毛病。這小子粘上毛比猴還精,你當他是什麼好人嗎?他是明知道老潘此行多舛,壯志難酬。不過是賣個幹人情給老潘罷了。」

「哦。」鄭若曾聞言大奇,問道:「何出此言?」

吳承恩也探究的看向趙昊。

「一來,黃河、淮河、運河攪成一團,朝廷歷任治水官員,只知道保漕運,根本不管黃淮的狀況。如今春汛就能決堤,可見江淮的水域,已經脆弱到了什麼程度。哪怕完全按照潘中丞的指使修河,水泥民夫管夠,沒有個三年五年別想成功。」

「二來,去年底,雷部堂稱病致仕,朱部堂還京重任大司空,督理河漕。」趙昊端起茶盞,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道:「開陽先生應該也聽說過,朱部堂和潘中丞的那些故事吧。」

「哦,我怎麼把這茬忘了。」鄭若曾一拍腦門,不禁苦笑道:「那潘中丞此行,還真是要多帶些檳榔順氣丸了。」

潘季馴是嘉靖四十四年,首任河道總理的。當時朝廷可能覺得他還嫩了點,只命他輔助工部尚書朱衡治黃。

兩人都是難得的清正廉明,勇於任事的好官,但都過於剛強耿介,固執己見,很快就發生了激烈的衝突。

潘季馴想要恢複黃河故道,一勞永逸。

朱衡卻認為,與其花費數百萬銀兩、驅使數十萬役夫,於狂濤巨浸之中浚河挖泥、恢複故道,不如就在黃河南岸修築堤防,防止黃河水再向南奔潰。同時在黃河北岸,留出沛縣以北數百里地區,形成一個天然滯洪區,以保證漕運的暢通。

朱衡是老前輩,官階和威望都比潘季馴高,最後還是採取了他的方案。雖然保住了當年的漕運,但潘季馴卻痛心疾首,上疏直斥『南岸分流,北岸築堤』之舉,不過是陳陳相因、敷衍苟且。

雖然可以暫保漕運,但只能讓黃淮的河道愈發脆弱,年年修、年年決,直到無可救藥。造成的花費和損失,必將數倍於恢複故道!

當時朱衡正享受滿朝讚譽,忽然讓自己的副手如此背刺,大感下不來台。於是深恨潘季馴,馬上指使人彈劾他好大喜功、督河時隨意體罰民夫等等。

好在,或者說不幸,潘母忽然去世,潘季馴丁憂回籍,才躲過了這一場。

……

如今,朱衡剛回工部,老潘又被起複回京,真叫個不是冤家不聚頭。

「你以為光他倆頂牛就完事了?」徐胖子往椅背上一靠,腳丫子搭在老伴的椅子扶手上,調整個舒服的姿勢道:

「還有現任的河道總督翁大立呢。他也跟朱鎮山意見相左,一直嚷嚷著想要開泇河。等這三位水神湊一起,光噴就完事兒了,還幹什麼活?」

「這他娘的是誰的安排?」吳承恩一陣哭笑不得道:「治河治淮治漕攪在一起,本就複雜無比,政出多頭這事兒就更沒法幹了。」

「還能有誰,李春芳唄。」徐渭是百般看不上如今的內閣首輔。他曾在對方府上做客卿,結果鬧得不歡而散。

「這軟蛋一點責任不敢擔。以為把治河的高手集合在一起,就能把河治好了?連三個和尚沒水吃的道理都不懂!」

「至少,他自己就沒責任了嘛。」趙公子這幾個月,在爺爺的悉心教導下,掌握了許多無用的官場知識。

「那是,老夫已經把所有能人都派上去了,你還要我怎麼樣嘛。」鄭若曾嗤笑起來,徹底放下心來,回到自己的正事兒上。

「公子,老夫明日想隨你一同啟程。」

「哦?」趙昊微感為難道:「有兩位公子同行就足夠了吧。海上顛簸,開陽先生身體又不好。」

他記得鄭若曾好像活不了幾年了,怎敢冒這個險。

「唉,公子放心,區區十天航程而已。萬院長給我調理了半年,老朽已是沉痾盡去,身子骨比前些年健壯多了。」鄭若曾忙道:「有很多東西,是《海運圖說》上沒有記載的,我得親自陪你走一趟,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鄭若曾一雙老眼中,射出堅定的光,只聽他緩緩道:「這輩子不能再出一次海,老朽死不瞑目。」

趙昊實在拗不過鄭若曾,只好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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