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燕京春來 第二百八十一章 爹,這麼快就回來了?

當徐閣老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直廬中。

太醫院金院判,正把金針從他臉上一根根拔下。

「爺爺,你醒了。」徐元春滿心憂慮的看著,腦袋跟刺蝟似的徐閣老。

「……」徐階置若罔聞,只定定望著帳頂,彷彿這個世界跟他沒有一點關係。

「金太醫,我爺爺聽不見了嗎?」徐元春揪心問道。

金院判搖搖頭,含混道:「大公子,閣老需要安靜。」

「哦。」徐元春懂了。

待金院判收好針,告退出去後,徐元春也輕聲道:「爺爺好好睡一覺吧。」

「回家。」徐階卻嘶聲道:「這就走……」

「金太醫說,爺爺是氣急攻心、情志致病。要盡量卧床休息,不要移動。」徐元春小聲提醒道。

「走!」徐階卻一拍床板,根本不容商量。

「好好,爺爺別急,孫兒這就安排上。」徐元春摸一把淚,趕緊出去命人準備抬輿。

內閣三人和滕祥也在院中,問明情況後,張居正沉聲提醒道:「抬輿怎麼行,要轎子。」

抬輿就是太師椅加上兩根抬桿。倒不是徐閣老坐不起轎子,而是紫禁城規矩森嚴,官員按例只能步行。坐抬輿都是皇帝對國老的恩典了。

徐閣老現在半死不活的樣子,用抬輿抬出去展覽嗎?

滕祥也熱情道:「司禮監有轎子!」

便吩咐內侍,趕緊將自己出宮時乘坐的大轎,拆掉座椅,鋪上褥子再抬過來。

好一頓忙活,轎子備好了。四人又囑咐徐元春,一定要照顧好首輔,便先行迴避了。

估計他老人家,現在只想靜靜,不想看到他們任何一個。

徐元春便和長隨,把徐閣老懞著被子背出來,在轎廂里安頓好,然後起轎出宮去了……

此時,距離徐閣老入宮,不到三個時辰,這會兒才剛到午飯時間呢。

遠遠看著閣老的轎子,消失在東華門方向。

三位大學士皆暗暗鬆了口氣。

就連滕祥這等貨色,都知道徐閣老的首相生涯,到今天基本就要畫句號了。

「哎,真是不幸啊。」滕公公一甩拂塵,朝三位大學士拱拱手道:「往後仰賴三位了。」

三人皆苦笑沒有應聲。

怎麼應聲啊?總不能笑出聲來吧?

……

西長安街,首相府邸。

今日陽光明媚,徐璠也終於走出了陰影。

他臉上雖然掛著淤青,卻已經有了笑容。

季氏也鬆了口氣,命下人將飯桌擺在庭院中,和丈夫就著鳥語花香、流水潺潺,享用久違的休閑時光。

「來,夫人,咱們干。」

小閣老端著酒杯,與季氏輕輕碰一下,歉意道:「這陣子為夫整個人都不好了,多虧夫人擔待。」

「哎,罷了,都過去了,往後少跟人結怨吧。」季夫人也不跟他吵吵了,捻著酒杯道:「都說『和氣生財』,這話一點不假,你說你要是不置那個氣,多好?」

「你怎麼又提那茬?!」徐璠一聽就不樂意了,重重擱下酒杯,沒好氣道:「是我惹他們的嗎?」

「不是嗎?!」季夫人也黑下臉。

眼看兩人又要吵吵起來,就聽後院門一陣嘈雜。

夫妻倆循聲望去,只見早晨跟徐閣老入宮的那幫人,簇擁著抬大轎子,垂頭喪氣回來了。

徐元春也跟在一旁,一臉的難過。

「怎麼了?!」兩口子趕緊起身迎上去。「這麼快就回來了?」

「爺爺他……」徐元春眼淚刷得就淌下來了。

「啊!」徐璠眼前一黑,以為老爺子怎麼了呢。

還好,當長隨的還算機靈,趕緊上前低聲道明情況。

當然,那封來自二老爺的彈章,他是無從得知的。

「哦,還好還好……」聽說老爺子只是暈過去,小閣老才鬆了口氣,狠狠瞪一眼徐元春。

「還以為怎麼了呢,看我怎麼收拾你!」

趕緊把徐閣老抬進卧房,安頓妥貼後,徐璠才黑著臉出來,冷冷看著徐元春。

徐元春忍不住打個寒噤,屁股開始隱隱作痛。

「怎麼回事?!」小閣老低喝問道:「出門還好好的!」

「是二爺爺……」

「二叔?他怎麼了?!」

徐元春趕緊將自己所見所聞,講給父親知道。

小閣老聽完眼前又是一黑,臉色數變才穩住身形,刷得抽出雞毛撣子,咆哮起來道:「我打死你個龜孫!」

徐元春嚇得抱頭蹲地,好一會兒才發現,父親打的不是自己,而是掛在牆上的一副《熙園消夏圖》。

上頭畫的是徐閣老丁憂時,在家中與子弟享天倫之樂的情形。

畫卷最顯眼的位置,便是徐階與徐陟兄弟倆坐在羅漢床上,悠閑對弈的身影。

徐璠的雞毛撣子連抽十幾下,把徐陟的人像打了個稀爛。當然也難免誤傷,把徐閣老的臉都打沒了。

……

徐閣老粒米未進、滴水不沾,一直躺了三天三夜……才終於渴得受不了,在兒子懷裡喝了點水。

「父親不要太傷心,這裡頭也許有什麼誤會。」徐璠輕聲安慰老父。

這才三天時間,紅光滿面、精神矍鑠的徐閣老,就已經眼窩深陷、形容枯槁了。

現在說他八十都有人信。

「沒什麼誤會,他已經記恨我一輩子了。」徐階左眼窩滾出一滴渾濁的淚來,喃喃道:「老夫這個弟弟,讀書比我強,但自幼被你奶奶嬌慣壞了,那是一點虧都不能吃的。」

「嘉靖二十六年,你二叔進京參加會試。當時的主考是老夫同鄉至交孫毅齋,所以老夫希望他能晚三年再考。」

徐璠點點頭,孫毅齋便是孫承恩,官至禮部尚書,非但與徐家有通家之好,而且兩家還是姻親。

並且當時,父親剛剛結束了多年的顛沛流離,被首輔夏言提拔回京。

彼時夏言和嚴嵩的鬥爭已臻白熱化,稍有差池就會再度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因此以父親謹慎的性格,不願意招惹是非,完全可以理解。

其實數年後,朝廷曾決定放徐璠為長沙知府,吏部都下了委任狀。卻被徐閣老硬生生拒絕,請朝廷安排他改任在京閑職。

但徐璠可以理解父親,徐陟卻不能理解兄長……

「你二叔不同意,執意參加了大比,最後名列二甲五十名。按說這名次也不錯,但他心高氣傲,一直認為自己有狀元之才。後來,不知從什麼地方聽說,自己原本考了第五名,是為父授意孫毅齋,將他打落到五十名開外,以避嫌疑的。」

「結果他把落選庶吉士這筆賬,算在為父頭上,認為是我嫉妒他,怕他殿試中狀元,所以才讓人把他名次調低的。當時他就整天跟我鬧,逼得我再三保證,觀政結束後,一定幫他某個好的官職,這才稍稍消停。」

「誰知第二年,恩師夏貴溪慘遭棄市,老夫作為恩師愛徒,同樣深處危境之中。你二叔多少受了牽連,被分到鬼都不願去的南京行人司。」徐階長嘆一聲道:

「這下他徹底恨透了老夫,回家跟老母哭訴,害得太夫人大病一場,還寫信罵為父禽獸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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