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瑣記 四季白描本 就這樣一年四季走過

城與城,國與國,一處又一處,是旅行又不是旅行,在哪裡都是生活,無論什麼環境與語言,無論什麼際遇與面孔。在我的人生里,夏天是相遇的季節,秋天是思遠的季節,冬天是廝守的季節,春天是等待的季節。

這篇白描簿,一年四季風景里,藏下了漫長故事的起承轉合。

夏·相遇

【巴黎】

巴黎今天涼絲絲,早晨還有陽光,中午轉陰,塞納河邊的風吹得梧桐語急。

此刻走在左岸,我的魂魄卻好像還沒從義大利的艷陽下跟來。

尼斯的海不及戛納的美,沿著尼斯——戛納——阿維尼翁的海岸線一路過來,深深淺淺的藍色接天連海,紅瓦碧樹白雲,葡萄園與群山,晒成蜜樣膚色的美人們……各種色彩都在這裡變得純凈飽滿。

夜晚坐在Avignon的廣場角落聽流浪藝人歌唱,歌聲是一段段飄散在夜風裡的故事。

普羅旺斯最美的,不是可以攝入鏡頭的薰衣草田與旖旎的小鎮風光,而是空氣……薰衣草、油菜花、果樹、葡萄園裡的香氣混合均勻,被南法溫暖陽光發酵,遠遠彌散,山間路途無處不在。只需呼吸,便已沉醉。

旅人偏心薰衣草,金色麥田無人理睬,要到九月才被收割。普羅旺斯的農民太慵懶,他們的夏季不用來工作,用來喝酒、演奏、遊盪。鄉村樂隊夜間就在鎮上自娛自樂,白天田地里看不到人影,最勤快的農民也就搶點人家小蜜蜂的蜂蜜來賣賣。這種蜂蜜真是香極了,入口如醇釀,彷彿就是陽光的味道。

小鎮Arles,午夜幽巷,全城沉睡,我跟著野貓散步歸來。

Arles名氣太大,在普羅旺斯一系列小鎮中算相當熱鬧的。我不善於慕名追訪勝跡,梵高咖啡館過其門而未入。更偏愛小巷深處。也去了別的小鎮,如紅土城、石頭城、泉水城……各有各的靜美,而Arles有極可愛的人。

【西班牙】

午夜巴塞羅那,一兩點了,街上大排檔小酒吧各自絢亮,商場敞著門任人逛櫥窗,很多白的黑的蜜色的長腿細腰在遊盪,小少年騎著單車飄過身旁,回頭笑說welcome to Barcelona。

全城夜貓不睡覺,午夜十二點才吃晚餐,吃著吃著有人送花到桌上。

滿街流浪藝人里,有幾個台灣來的學生當街賣藝唱崑曲。

最早知道有這樣一座建築是十歲那會兒看一本世界著名建築的圖冊。它就成了我夢想中一定要親眼看看的地方。此刻我坐在它腳下,聽著它的鐘聲,仰頭看它在夕陽中的光影明暗。巴塞羅那,Sagrada Familia(聖家族大教堂),你好。完滿一個心愿,再向下一個出發。

【義大利】

羅馬大斗獸場里沒有了角鬥士與猛獸的身影,只剩夕照、殘垣、青苔與此起彼伏的相機快門聲。我一層層漫無目的地閑逛,看見了這群野貓……它們在千年廢墟上懶洋洋地曬太陽,躍過古羅馬貴族曾走過的台階,來去似魅,目中無人,如有古老的魂靈附身不去。

深宵到達山中小城Cortona,眨眼回到中世紀,恰好城中有party,穿著古裝的人們站在酒吧門口聊天,街上升起城徽。聽過許多教堂大鐘古鐘的歌唱,最難忘的還是托斯卡納小鎮Cortona修道院窗外燕子盤旋的那個清晨,聽見的第一聲晨鐘。

美第奇宮內外的雕塑群,個個充滿故事感,每個細節都會說話。找一個最合眼緣的雕塑,倚靠著它席地坐下,看著它,它就會慢慢在視線中活過來,講它的故事給遠來的客人聽。

Garda湖區的碧浪白雲,讓人心曠神怡,更美是夕照,晝雨方歇的天空特別乾淨,雲也格外美。終日里只有這片刻,能用眼睛直視太陽的光輝。它就慷慨地美到極致。記不清已多久沒有安靜地看完整個黃昏的落日。湖岸的野天鵝一家在夕陽下悠遊……看上去溫情又優雅。可正是這窩小流氓昨天硬搶我的麵包,要不是我眼疾手快,裝護照錢夾相機的背包都會被雄天鵝叼下水。今早又在岸邊被它們攔路截住,不給餅乾不讓路,追在後面揮翅膀叫囂。典型的義大利黑幫范兒,外表風度翩翩,顧愛家庭,干起壞事心狠手辣。

命運奇妙,冥冥中牽引我從萬里之外,來到小城維羅納——我的第二個家鄉。

那年的夏天,是我與此城的初見,一眼雖已鍾情,卻還懵懂不知未來的因緣際會。

在傍晚的Adige河岸,一頭是漸漸沉寂下去的郊區,城堡大門已關閉;一頭是華燈次第的廣場,穿禮服的人們悠悠走過,去往競技場看歌劇。滿頭銀髮的老夫婦與我擦肩而過,老先生穿上了他的蘇格蘭呢裙,老太太穿玫紅亮緞長裙,身影一轉消失在巷口。朱麗葉與羅密歐只是一個噱頭,維羅納美在別處。

某一夜我坐在書桌前,用紙和筆寫一封信。寫完緘入印花捲草紋的信封,抬眼才覺夜色已深,窗紗飛揚的露台外,Verona城已沉睡。願我化身月光,化身晚風,沿著Adige河尋去,不露痕迹,長夜歡喜,在晨曦蘇醒之前離去。

【巴伐利亞鄉村】

巴伐利亞山野,茜茜公主的故鄉。出門步行二十分鐘就到這山丘牧場,午後靜悄悄,躺在野蘋果樹蔭下看雲,想起去年此時,在看麗江的雲。全世界的藍天上棉花糖都是一樣一樣的美。身下乾草酥香,遠處馬兒溜達。電影里的茜茜若真在這山野自由奔跑過,怎能忍耐大盆景般的宮廷。她不被刺殺也終究要悶死在那裡。

從慕尼黑到薩爾茨堡的一路,火車穿梭在森林、綠茵、麥田、湖泊、村莊、牧場、群山之間,滿眼青碧,陽光燦爛,時不時閃現一片迪士尼童話似的紅頂小木屋與尖頂白教堂,一匹雪白小馬追著火車跑著玩。

【柏林】

飛機穿過雲層時飄搖得很銷魂。從舷窗看出去大地如棋格,如果撲面而來那也是很美的一瞬。生命就是那一彈指,而浮雲遮眼,能在彈指間留取的歡好無多,實在無多。

在義大利的下雨天總與浪漫有關,雨點打在車窗也帶著情話的音調。轉身坐在柏林的街頭,從清晨就下著的雨,浸得鉛灰色城市隱約透青。似乎覺得柏林就該是在雨天,就該這樣沉默地點一支煙,看羽毛濕透的麻雀們在桌前蹦跳避雨。人們走過,傘色不同,路不同。

一座甚有文藝復興氣質的小咖啡館獨自安然自若地矗在一片工業廠區的煙囪荒地中間。柏林這座獨特城市,它的包容度和大氣,一再令我嘆服。

坐在計程車上疲憊睡著,睜眼醒來已到了柏林牆下。河岸邊雨大風急,冷得蕭瑟。計程車司機怕我回去不好打車,願意等我三十分鐘,不另收費。我撐傘沿著牆走,一路走一路拍照,計程車在後面慢慢跟著。偶爾轉頭看一眼,司機便隔著車窗微笑。下車時我多付的小費他沒要,只說願你喜歡柏林。是的,我喜歡柏林。

秋·思遠

【內蒙】

下飛機馬不停蹄,驅車直奔草原。

呼倫貝爾的馬群,靜默安詳,未過午的陽光,風中的草香,草色層層漸變,暈染到天邊。

額爾古納河畔的清晨,小村莊在雞鳴犬吠聲里醒來,窗前門外是比人還高的向日葵花田,菜園裡的豬在哼哼。太陽漸漸出來,陽光照得菜園裡的向日葵金光閃閃。

逛累了,坐在菜園鴿棚下看小說,面朝豬圈,秋暖瓜熟。

跟著牧民,騎上馬,馬蹄嗒嗒奔向河邊。

陽光有片刻隱去,捲雲低垂,四野蒼碧,站在中俄邊界線上,飲馬額爾古納河。

阿爾山的星空下看見了流星,一顆足矣,捎上我毫不遲疑的願望向西飛去。北斗和獵戶座近得伸手可及,仰頭看銀河,看一陣就忘記了身在大地,以為融化在星塵里。流星帶我走吧,回到天外故鄉或是你所在的遠方。

在寶德格烏拉腳下匐匍叩拜,聽見風的召喚,看見飛鳥成陣,雨如急鼓,隨後一路彩虹。

「雲彩的身體和太陽的身體,在大地的身體之上,折腰相擁。」——這是阿多尼斯的彩虹。

此時我的彩虹,隔著車窗,隔著雨滴,隔著呼倫貝爾的曠野。

盡頭是寶德格烏拉聖山。盡頭的盡頭,是我的祈願。

新月與聖山聽見我的祈願。

冬·廝守

【Dresden 德累斯頓】

2012年零時,Semperoper歌劇院上空的煙火,我從很遠的地方來,走了很多的路,看到你的美。

聖母教堂悠悠蕩蕩的鐘聲響了,下雨了。

窗外欄杆上雨珠簌簌地在風裡抖。老城觀光馬車的嗒嗒蹄聲從窗下經過。遠處教堂尖頂的金粉是鉛灰天色里的唯一明亮。從住處走一小段安靜的路,就是Zwinger宮,有時深夜散步到它的中庭花園,站在空曠的中軸點,整個建築沉澱而強大的氣場令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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