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處 時光在述說,生活在繼續 長不大的老國王和他的小公主

女孩被男朋友惹生氣了,回家跟爸爸抱怨說:「男人都有幼稚病,一輩子都是長不大的小孩。」

爸爸會怎麼回答?

「很正常,我都是五十歲以後才開始成熟。」

這個大言不慚說自己五十歲後才開始成熟的男人,就是我的老爸。

女兒是爸爸的小公主,但童話里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國王。

一個五十歲才開始成熟,內心像彼得潘一樣長不大的老國王,他的小公主,註定了從小要被鍛煉成一個內心強大的公主型漢子。

小時候,如果爸爸突然心血來潮說,喂,明天帶你去動物園看大老虎。

我不會過早興奮,會謹慎等到真正到達動物園門口才開始開心。

高興太早很容易白高興一場。

因為在我的童年人生經驗中,和爸爸出門的計畫,總是充滿變數,他的心情和興趣隨時會改變,許諾和計畫都不重要,我們的出行常常取決於爸爸的即興發揮和靈感。

很可能,說好的動物園,變成出城看野花。

很可能,說好的遊樂場,變成在爸爸的朋友家旁觀大人們聊天。

甚至有可能,說好星期天去郊遊,天氣變了,或爸爸沒睡足覺心情變了,當我興奮了一整晚,準備好小背包,一早穿得漂漂亮亮,左等右等,爸爸還在那裡磨磨蹭蹭考慮到底要不要出門呢?要帶上哪些東西?要不要帶傘?一直考慮到中午還沒有出門的跡象,然後鑒於時間太晚,郊遊取消。

一個話還說不利索的小孩,無法明確指責他這種過度隨機的行為,只能用撒潑來表達憤怒。對待一個愛撒潑的小人兒,爸爸自有一套。

那些年他常常把一句古話掛在嘴邊:君子不與小人斗。

我就是那個被嫌棄的小人兒。

所以,計畫沒有變化快,人生就是這樣無常,要淡定面對各種變數,學會接受不去動物園就去逛大街也沒什麼,看不了大老虎就為自己多爭取一根糖葫蘆也挺好,反正撒潑解決不了問題。

不得不承認,爸爸教給我的這項本領,在我的人生中,要排名實用性前三名。

儘管這樣,大多數時候,他還是一個頗有作為的爸爸。

比如,當我正玩得開心的時候,他不巧正閑著,想起好像應該做點什麼來盡到教育職責,就把我拎起來,摁到小桌前,說,來,爸爸教你畫畫,爸爸教你數學,爸爸教你寫字……

我扭來扭去不高興,玩得好好的,誰要學什麼數學。

他就痛心疾首跟我媽投訴,你看,這孩子太不追求上進,教育很難啊。

當我玩夠了,虛心好學地捧著小本子和鉛筆,找他教我畫畫時,如果他正在看電視,或是下班回來剛打開一瓶啤酒喝得痛快,就推推我說,去找你媽媽,她教得更好。

好不容易在我們都有興緻坐下來畫畫的時候,爸爸伏案作畫,媽媽在一邊織毛衣,我趴在旁邊認真虔誠地觀摩爸爸創作。他揮汗畫好了一幅作品,興緻勃勃地展示給我:「看,爸爸畫的什麼?」

「小雞!」我拍手讚美。

「不對!」爸爸的臉色陰了一點點。

媽媽探頭過來,仔細研究一番,啟發我說:「這不是小雞,你再仔細看看,小雞的嘴巴應該是什麼樣,爸爸畫的是什麼樣?」

我想了想:「是小鴨子!」

媽媽稱讚道:「對啦,這是扁扁嘴的小鴨子。」

老爸沉默,清了清嗓子,耐心提示:「注意看這個尾巴。」

媽媽和我困惑地仔細端詳,哦,尾巴好像是有點長。

「野雞?」媽媽試探問。

「是孔雀……」老爸沮喪地放下了畫筆。

事實上,我的爸爸有一副很具迷惑性的外表,看上去完全不像這種個性的人。

他英俊,濃眉大眼,正氣十足,衣著低調又得體,在工作場合嚴肅沉穩,不苟言笑,接到女兒奶聲奶氣打到辦公室的電話,也是這種腔調回答:「喂,哦……什麼事?你說。」

和他走在路上,我總是夠不到他的手,矮矮的一個小人兒,想要牽著爸爸的手走路,基本就是被半懸著拖走。他發現這個問題後,自覺讓我騎在他肩膀上,馱著我。

馱不了一會兒,他興奮勁上來,就開始搖頭晃腦大步走路,把我在肩上搖來晃去,晃到我尖叫喊救命。別的孩子都很喜歡騎在爸爸肩頭,我倒是寧願被懸著拖走。

甚至我們還發明了一種更有趣的懸掛方式。

他單臂平伸,讓我兩爪環抱著他的上臂,雙腳離地蜷起,像猴兒攀樹似的,團起來掛在他胳膊上。他很得意用這種方式炫耀自己的高大威武。

那時候在我眼裡,爸爸也真的像托塔李天王一樣,凜凜威神只可仰望。

和小朋友一起看動畫片哪吒,小朋友不信哪吒的爸爸李天王能一隻手托起一座塔。

我自豪又不屑地說,那有什麼呀,我爸爸也能,他一隻手能把我都舉起來,塔那麼點小,十座都可以!

說著我比手畫腳描述自己是怎麼掛在爸爸胳膊上出門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

一條胳膊都那麼強壯的老爸,整個人一站出來,那肯定是孫悟空級別的。

很長時間我都對此堅信不疑。

直到什麼時候我才醒悟,老爸並不是一個無所不能的大英雄呢?

那一幕我記得很清楚。

那是夏日的一個夜晚。

爸爸下班回來吃完飯,突然又心血來潮要帶我去河裡游泳。

按照常規,他心血來潮的時候,總暗示著會有一些不同尋常的事要發生。

我們家離江邊不遠,飯後散步走著就到了。

那會兒的長江還沒有污染得很厲害,夏天江水上漲,湧入淺彎,每天傍晚都有好多人游泳,水性好的人特別多,許多小孩是在長江水裡跟著爸爸撲騰長大的。

我爸一直揚言他也是從小在江水裡暢遊的人,年輕時還有冬泳習慣,水性據說是極好的。

但我一直沒有見識過,他解釋說,後來工作忙,沒時間了。

我媽說,是因為他長胖了,結婚後就懶得鍛煉了。

我記得她帶著一點不無惋惜的表情說,要不是你爸以前長得帥,身材好……

就,就沒有下文了是吧。

總之那天爸爸突然有興緻去游泳,我太興奮了,認為終於要一睹他暢遊江河的風采。

我親自扛著自己的黃色小鴨子游泳圈,爸爸媽媽手牽手,這快樂的一家就向江邊出發了。

走到江邊天色已黑,路燈下的河灘上,許多人在玩耍游泳。

爸爸說太吵鬧了,他知道附近有一個安靜的,水又淺的地方。

我們信任了他,跟著他又走啊走,走到我都快沒力氣游泳了,媽媽也抱怨腳疼了,終於他說到了。

眼前,是黑壓壓的一片無法辨認的景色,沒有路燈,只有淡淡的月光。

月光下鬼影都沒有一個,果然安靜。

爸爸開心地指著腳下那一片黑影說,那是木材廠堆在這裡等船來運走的大木頭和竹子。

整整齊齊堆成一堵牆一樣,頂上勉強是平坦的。

他說,現在我們只要走過這堆木頭,跳下去,就到了最好的一片沙灘,游泳開始了!

說著,他一馬當先,大腳板穿著拖鞋,咚咚咚踩著那些木頭,沖向前方。

我一時忘記了對黑暗的害怕,舉起小鴨子游泳圈,跟在後面咚咚咚衝鋒。

只有媽媽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她在後面大喊大叫讓我們停下。

沒人理她。

爸爸已衝到了木頭堆的邊緣,以一個英俊的姿勢,凌空躍起,筆直地跳了下去。

我衝到木頭堆邊,也要跟著跳。

但是,等等……爸爸去哪兒了?

他不見了。

人呢?

我獃獃地望著腳底下一片黑暗的沙灘,真的沒有爸爸英俊的身影。

媽媽追上來揪住了我,英明斷喝:「不許跳!」

黑暗中傳來爸爸心虛的聲音:「不要跳,不要跳!」

「你在哪兒?」媽媽探頭尋找他。

「我在地上……」爸爸掙扎地回答,「孩子別下來,你來幫忙把我拖出來,我一個人動不了。」

「動不了?你摔傷了?」媽媽大驚,突然想起她帶了手電筒,摸出來往下面一照。

她一聲尖叫。

我探頭往下看,天啊,爸爸只剩下半個身體了!

只剩腰以上的半個身子杵在地上,從腿開始,另外半個身體不見了。

要不是媽媽這時爆發出毫不留情的大笑,這一幕就是我童年最大的噩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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