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碎光陰 愛與自由的禮物 萬千年中一瞥

【高黎貢山】

第一眼看見的高黎貢山,和想像中的不一樣。

它並不險峻雄奇,從騰衝縣城裡,隨意抬眼就能看見它。

或晨或昏,安卧天際的高黎貢山脈就在那裡,靜默萬年,山體綿長彷彿無起無止。山腰纏綿終年,四季不散的霧,遠眺是煙灰色的,與山體碧沉沉地融在一起。

清晨進山,到山腳下,路就不見了,四野村寨也看不見了。濃霧從路的盡頭湧來,白茫茫,稠得化不開,轉瞬把一切都化在了霧裡。這霧沉在林間,聚在腳底,好像有摸得著的質地。

從進山起,一路就在這煉乳似的霧海里行駛,霧濃時不見天光,霧淡時有陽光細如金縷。沿盤山路直至山腰,衝破騰騰霧海,眼前豁然陽光萬丈,霧靄翻湧腳下,回頭再看來時路,只覺天地遼闊,人如蜉蝣。

尚未進入高黎貢山深處,山間已經罕見人跡,偶爾有伐木工人趕著騾子路過。伐木工中有女工,曬紅了臉,見到生人只是笑,低頭匆匆而過。

雇了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嚮導,她是土生土長的山民,瘦小,黧黑。

我們一起騎著騾子鑽進羊腸小道,往山腹里去。她一路走一路咳嗽。我給她潤喉糖,她很高興,打破沉默開始和我聊起她的女兒。在城裡念書的女兒,是她提起來就打不住話、笑不攏嘴的驕傲。她說她身體不好,不能幫著家裡男人一起種地,天氣好時就牽著騾子在山口等,等上一整天,或許有旅人來雇嚮導,來雇騾子,多少也能掙點錢。

她頓住話,勒住騾子,指向對面大山,讓我看。

山坳里有一大片蝴蝶形狀的深色陰影。那是雲的影子。

大片雲影投下,彷彿水墨浸潤了山體。

她說,看那裡,多好看啊,你們城裡的雲是這樣的嗎?

城市裡即使雲有影子,也被高高低低的大樓像匕首般割碎,哪裡看得到。

在高黎貢山這裡,雲和它的影子都是活的,它們相互追尋嬉逐,不斷變幻形狀,時而分開像一雙蝴蝶,時而合攏成一枚心形,像自顧玩耍的淘氣孩子們。

在騾子停下喝水的地方,看見一種金色的菌類,附生在水桶粗的老樹榦上,虯曲如蛇驅般醜陋的樹榦上,彷彿開滿團團錦簇的「牡丹」。深深淺淺的暗金里透出紅,紅到極致又漸變出詭秘的紫黑,非花非木,只是一場雨後生出的菌,在森暗的林中,兀自幽艷,不動聲色。

山谷里的長藤,越往深處越多,密密垂掛在古樹林間,出乎我對「藤」的想像——它們比一般的樹粗,長得不見盡頭,有小孩雙臂合抱不了的老藤,覆滿苔蘚,青碧斑斕,龐然橫空,像極了蟒蛇。如果恰好有一條蟒掛在旁邊,你會分不出哪個是蟒,哪個是藤。

山中溫泉是野泉,無人照管,一注清流從石縫倒瀉,陽光下水霧起了虹彩。

被溫泉水和地熱滋養出的高山櫻花,十二月里綻放如春,風姿不同別處。櫻花有不食人間煙火的美處,美中不足是陰柔過甚,美得有了鬼氣。而這高黎貢深山野泉畔的山櫻,朝陽而開,木葉舒展自在,也如璞玉般的山女。

不知什麼人搭在古樹上的棚屋,樹藤纏繞,藤上新開的花朵探進窗內,像是荒置已久。嚮導勸我不要上去,我還是上去了,沿著吱嘎搖晃的木梯,樹屋裡空空如也,只有徐徐山風繞身,白雲遠峰,霧起霧合,花樹搖曳的風光在眼底,還有一隻蝴蝶停在探進屋內的花上。是誰搭起這樹屋,誰在這裡看過日升日落,那時手邊可有一杯老酒相伴?

沿山間羊腸小道,經過連綿的油菜花田,下到山腳,在平靜的龍川江邊休憩。

這條伊洛瓦底江支系的江水兩岸,曾硝煙滾滾,是保衛騰衝的屢次戰役必爭之地。它的名字在書本上與熱血烽火相連,而當我真正走到它面前,它在午後陽光里,彷彿一個老人帶著平靜滄桑的面容睡了過去。江水平緩、沉碧,有翡翠似的質感。河道不寬,兩岸山林寂靜,河中露出水面的沙石,淺褐而近蒼白。

嚮導帶著我,沿河走了很久,去看火山巨泉。

原來是一條地下河流,從地底深處湧出,水清澈得纖毫畢現,水草飄蕩其中,每一條葉片上的紋理都看得清清楚楚。水很冰,即使不涉水,站在岸邊也能感到寒氣。

地下河流一直給我神秘的印象,甚至是畏懼。

那冰冷遙遠的黑暗水系裡,有著世人尚未測知的秘密。

那裡的生物,至今只被我們知曉了九牛一毛。

小時候聽爺爺講他的奇異見聞,常常提到「陰河」。

陰河也就是地下暗河,聽爺爺說,很多很多年前,還是打仗的年月,貴州某地修路,挖出水來,工人們以為是泉眼,拿打井的工具深挖下去,突然感到地下震動,像牛又像獅虎一樣的嘶吼聲從地下悶悶傳來,隨即竟有血水冒出。人們迷信,以為打到了龍脈,嚇得不敢再動那條路。又有人猜測,是打到了陰河裡的什麼活物,猜想那得是多大的生物……小時候聽到這段,我追問有沒有挖下去看看究竟是什麼?爺爺說,那怎麼敢,沒人敢動呢。我失望極了,氣不過那些膽小鬼怎麼就不挖開看個究竟。小孩子心中,好奇心大過天,畏懼是什麼,以後再說。外星人離得太遠了,腳底下的黑暗世界比天外更神秘有趣。

黃昏時來到一處火山湖,人跡罕至,野鴨子們自在生息繁衍,碎金日影里,天地寧靜。

湖岸邊有一兩戶人家,有木筏載人去湖上。劃筏子的大叔想帶我靠近去拍那些野鴨子,我怕驚嚇了那些安靜的小傢伙,請他遠遠繞開。

問他,有人打野鴨子吃嗎?

他憨憨地搖頭說,不打,讓它們游,好看。

連綿的濕地,到冬季沒有多少水,草枯後軟軟綿綿鋪開滿目暖黃,中間時而有小小一泓碧藍的存余的水。春夏季節里豐盈的濕地,油綠得沁人,都說這是濕地最美的時節。可冬天乾涸後的濕地,沒有北方大地上衰草連天的凋敝,另有一種溫厚的暖意。

植物的生命一季一輪迴,沒有人類的百歲之憂,沒有一切動物的生老病死之患。

它們植根大地,血脈與土壤相連——還有什麼比大地和土壤更踏實安穩。

如隱如謎的高黎貢山,我來到了,驚鴻一瞥地看見了它於萬千年里的一瞬息,一變幻,一光影。

【陽關】

西出陽關無故人。

陽關古道,不見故人,沙塵茫茫,車在一片無邊無際的紅柳海前停下。

我下車尋了小路,走進這片紅柳之海,折了一支紅柳。

後來我把這支紅柳夾在書里,帶回千里之外,送與友人。

她迎著北京秋日的陽光細看那支已風乾的紅柳,嘆道:「真美,不知道你看見的那一片海一樣的紅柳,該美成什麼樣子。」

我盤膝坐在她家陽光暖照的露台上,眯眼回想,那片夏末秋初的紅柳海。

戈壁上的紅柳並不只是紅色,實際上,它有深青、嫩綠、鵝黃、金黃、粉紅、深紅……無窮盡變幻的色彩。初秋艷陽天,蒼茫戈壁灘,藍天乾淨得像清水剛洗過,藍透了,大朵大朵的白雲堆在天上,太多了,太近了,總覺得隨時會掉一朵下來。

極目天涯的阿爾金山脈,勾勒出一痕墨色天際線。

而那一望無盡的紅柳之海,就這麼毫無預兆地出現在眼前,將我的目光淹沒。

紅柳海,畫連天。

我未曾見過這樣蓬勃飛揚的美。

怒綻於戈壁黃沙中的紅柳,每一根枝條都充滿不折不撓的生命之美,如此熱烈,如此柔韌,無數的枝條簇擁在一起,層層繽紛,疊疊異彩,彼此依偎到天邊。

怒放的生命之美。

貧瘠的戈壁,除了藍天黃沙,一無所有。

卻在這貧瘠之地,長出蓬勃如火、烈烈生輝的紅柳。

「塵土受到損辱,卻以她的花朵來報答。」詩人如是說。

高及腰間的駱駝刺,和紅柳生長在一起,彼此偎依如戀人。遠看綠茸茸的駱駝刺,實則生滿寸許長硬刺,在別處所見的駱駝刺只有腳面高,可以滿不在乎踩在厚底靴下。這裡的駱駝刺卻高大威嚴得令人生畏。地上間雜有紫色蒲公英花朵和小小的白絨球。我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駱駝刺與紅柳之間,衣角擦過尖刺,皮膚感到微微刺痛,才覺得眼前所見都是真實,確實不是夢中幻景。

從敦煌到瓜州的路,就從這片紅柳海中筆直穿過。一路怒紅,浩瀚連天,彷彿無窮盡。過了紅柳海,便是瓜州。瓜州不是瓜洲。

另一個《泊船瓜洲》的瓜洲,因文人騷客雲集而知名,但它的歷史始於晉代,遠遜於這個瓜州——如果說起它的另一個名字,或許知名度稍高,它又名安西。但這個安西,同樣不是《送元二使安西》的安西—那個安西在今天的新疆庫車縣,而這裡的安西,得名於康熙皇帝。康熙大敗葛爾丹部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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