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生活 在別處,別樣的生活 薩爾茨堡,雨夜的探戈

(一)

「永結同心,百年好合。」

我用中文說。

他睜大藍澄澄的眼睛,像聽見咒語。

我故意促狹地直譯:「意思是婚姻有效期一百年。」

「一百年?那時候我得多老,多可怕!」

明日新郎咧嘴,倒抽冷氣。

之所以是明日新郎,因為今天正是他告別單身的日子——這個被套上寶藍色臃腫小丑裝,滿臉塗抹油彩,脖子上掛滿丁零噹啷的準新郎,正在手捧小籃筐,沿路「叫賣」巧克力,用這種方式分享他的新婚甜蜜。這跟我們中國人發喜糖是一樣一樣的。

薩爾茨河岸夜市的璀璨燈火中,行人善意鬨笑,親友團呼啦啦一路簇擁,明日新郎博盡眼球,成了一道活風景。親友團成員是清一色的男生——高個子、大眼睛、笑容燦爛如薩爾茨堡七月陽光的奧地利小夥子們,個個像大孩童,笑聲蓋住了遠處教堂起伏的鐘聲。

他們穿同款白T恤,胸前印有新郎新娘的卡通畫像和一行粗體大字:GAME OVER。

背後印著新郎新娘的名字、婚禮地點和日期。

當時正在沿河閑逛的我,冷不丁被一個穿小丑裝的男人攔住去路。

只見他笑嘻嘻遞上一個籃筐,裡面是巧克力和七零八落的一些硬幣。

身後笑聲湧來,冒出一群奇怪的人,圍住茫然的我嘻嘻哈哈起鬨。

一個棕發男生湊近眨眼:「這傢伙明天就要結婚了,要掙錢養家了,你可以花一分錢買他的巧克力,或者帶他走,拯救他!」

「救他,救他!」

「帶他走,帶他走!」

親友團成員德語混合英語嚷嚷著,一通擠眉弄眼。

滿臉油彩的小丑捧著巧克力嘿嘿笑。

我考慮了一下:「我很樂意,但是行李箱不夠大,不能把他塞進去拖回中國,真是遺憾啊。」

親友團大笑,舉起手中的啤酒瓶,向新郎表示同情。

我送上中文的祝福,永結同心,百年好合。

新郎送上巧克力表達感謝,繼續蹦蹦跳跳和親友團沿路耍寶慶祝去了。

棕發男生走了幾步,回頭看我,有點靦腆地問要不要一起去玩。

今晚他們會有一個瘋狂的告別單身夜。

我笑笑揮手說再見。

集市上行人熙熙,他們遠去,我繼續一個人遊盪在旅途中的又一站:薩爾茨堡。

時至黃昏,粉紅轉藍的暮靄飄浮在霍亨要塞城堡上空,遠處那白色城堡,宛如童話。

溫純平緩的薩爾茨河隔開兩岸,對岸的米拉貝爾宮屬於浪漫,此岸的老城區屬於歷史,城外河岸的夜市,則是鮮活生香的生活。

蜿蜒臨河的集市天未黑已亮起如繁星的燈光,一排排白色陽傘次第撐開,從河岸延伸到老城門口。每一張傘下一個小鋪子,賣各種趣致的手工小玩意兒,鐵皮玩具、琳琅鮮艷的玻璃首飾、東方風情掛毯、絨線編織品、皮革手鐲,自然還有啤酒與冰激凌,甚至中國炒飯。

大鬍子奧地利廚師現場掌勺翻炒,親切的醬油味兒與油煙撲面而來。

起初當我從對岸的米拉貝爾宮花園望過來,還以為這片燈火是城中舉行嘉年華——也沒錯,集市裡最有生活本真之美,何嘗不是天天嘉年華。

米拉貝爾宮是《音樂之聲》拍攝地,著名的大噴泉吸引遊人無數;如今已改為市政廳,被稱作世界上最美麗的婚姻登記所,巴洛克式宮殿建築,夢幻般的華麗大旋梯,有無數新婚夫婦留下過甜蜜足印。明天,小丑新郎也將換上禮服,挽起他的新娘,走過大理石雄獅與獨角獸守護的花園,邁進見證他們姻緣的殿堂。如同米拉貝爾宮的修建,從一開始就注滿浪漫與愛意,它是當年一個位高權重的男人為他的秘密情人修築的宅邸,從她的每一扇窗戶都能望見他所住的城堡。

很多年裡,《音樂之聲》和《茜茜公主》都是我們這代同齡人最愛的電影。

薩爾茨堡自然是影迷必來瞻仰的地方。

但在前來薩爾茨堡的路上,我並沒有想起這些,已淡忘了電影的記憶。

沒有理由,只是看到地圖上這個名字,就訂了從法蘭克福到慕尼黑的車票,又從慕尼黑出發,說來就來。慕尼黑到薩爾茨堡沿途風景如在油畫與水彩中穿行,森林、湖泊、綠野、尖頂白色小教堂與小紅屋。美麗的巴伐利亞,茜茜公主的家鄉,最美不過這一線。

到達薩爾茨堡是中午。

午後陽光灼人,酒店露台直對遠山,風把窗紗吹得起起落落。

睡了個舒坦的午覺,醒來已黃昏,最合適拍照與散步的時間——大城小巷,充滿時光沉澱感的建築,宮殿教堂或平常巷陌,一定是在夕陽里最有神韻,在特定的光與影中才會開口對人說話。

沒有旅行指南,沒有計畫,打開手機上google map瞄好方位就出門。不管目的地,不管時間,跟著直覺隨便走,直覺是最佳導航,緣分會指引每個人到註定要去的地方。

就這樣走著走著,沿著路面落葉,不知不覺走進了米拉貝爾宮。

宮殿是個耀眼卻沒有溫度的詞,總是冰冷。

但在薩爾茨堡這個空氣里都釀滿音樂與古典之雍容美的地方,米拉貝爾宮的石雕獅子都是溫情的,都有頑皮愉悅的姿態表情。花園裡玫瑰花枝纏繞圍牆,藤蘿拱門不見盡頭,噴泉四周水霧氤氳,拂過此間的晚風也變得瑩潤,花前月下你儂我儂的繾綣已滲進這裡的一石一木。

大噴泉前簇擁合影的遊人讓我恍然記起,《音樂之聲》中那對璧人曾在這裡相擁,美麗的家庭女教師曾在這裡舞步輕躍。電影中最夢幻的玻璃花房並不在這裡,已被移去城外專門的地方供影迷紀念。數電影史上最唯美鏡頭,多半少不了那一幕。那個鏡頭也沒什麼特別,只是讓人看了,瞬間恢複對愛情的信仰。

在歐洲看過太多宮殿城堡,對童話建築已經審美疲勞。但是夕陽西下時分,站在米拉貝爾宮花園台階,一抬眼……奧匈帝國、哈布斯堡王朝、茜茜公主、男爵與女教師,無數悠遠美麗的畫面,就在眼前放映般自動展開。不同時代人物的畫面里,共同的主題是愛情、音樂與自由。

離開米拉貝爾宮,沿薩爾茨河而行,斜坡草岸,木條長椅,夕陽餘暉傾倒在河面,一層溫暖的金色漂浮如泡沫豐富的薩爾茨堡啤酒。

河邊野鴨媽媽帶著小鴨們結隊游過橋底,坡岸長草里匍匐尾隨的黑獵犬一躍而出,水花濺了涉水嬉鬧的一對情侶滿身。野鴨驚散,獵犬被主人喝止,傻傻站在水裡,呆望到嘴的鴨子又飛了……被濺濕了衣褲的小夥子哈哈笑,脫了上衣,跳進河裡游泳,女友在岸邊石頭上坐下,微笑托腮,看他撲騰;不遠處橋底欄杆,有幾個流浪者倚坐彈起吉他,隨琴聲唱起歌的紅髮姑娘,小腿修長,裙角飛揚。

黃昏里尋常一瞬,薩爾茨堡最美的笑容在他們臉上。

如果說城外是透納筆下水彩畫般的生活,城內就是油畫般斑斕沉澱的時光。

每個第一次來到薩爾茨堡老城的人,走進城門那一瞬間,不知各自是什麼心情,反正我是錯覺掉進了歷史的縫隙,時空在這裡稍稍錯了一下位。

當年的規劃建造者也許是出於防禦用意,把建築與建築之間用穹拱相連,空間布局如迷宮般迂迴妙曼,別有洞天。天井庭院里的餐廳,燭光搖曳,音樂聲從各處飄來,摻在甜品、巧克力與酒的芬芳中,晚餐時分的空氣不能深嗅,色香味會把人催眠。

走在老城街巷裡不能忘了抬頭看一看錯雜林立的古老店招。

幾百年的街面和建築,百年的老店鋪,隨便指著一塊華麗繁複的店招就能追溯出一個家族的傳承,一個街名背後就有一個世家的傳奇……雖然這樣的店在歐洲很常見,不是薩爾茨堡的專利,只是薩爾茨堡把這種老歐洲的驕矜范兒,融進世俗生活的溫情細節,更漫不經心,更像個和善微笑的老祖父,叼著煙斗散步,不像巴黎的沒落名門那麼在意貴族銜頭,但你從他的背影,卻看到沉澱幾百年的腔調。這腔調在薩爾茨堡街頭巷尾,光影陸離,無處不在。

我走進一間店招上銘刻著起始年份18XX開頭的庭院餐館,坐在露天小木桌,問服務生有什麼推薦。她翹起拇指回答肉排、啤酒!

欣然接受她的建議,等到肉排上來,赫然是比我臉還大的盤子,實實在在兩大片,金黃焦香,滋滋冒油。倒啤酒的大叔,認真到苛刻,一定要把泡沫控制在完美比例,多了一點都倒掉再來。

肉排誘人,但也相當考驗刀叉鋒利度與牙齒力度,我拿起刀叉艱苦拉鋸半天之後,鄰座一個人悠閑喝著啤酒的奧地利大叔看不下去了,笑著沖我說:「finger!finger!」

我看看他,看看肉排,果斷棄了刀叉,麻利動手。

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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