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柏林

兩年多後,在十一月的一天清晨,六點三十分,我醒來時,發現詹妮正睡在我的身旁。她去斯特拉斯堡和布魯塞爾呆了十天,直到昨天深夜才回來。我們翻過身,迷迷糊糊地抱在一起。小別後的重聚勝似新婚吶。她讓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一個人習慣獨自入睡是件多麼容易的事情。她合著眼,嘴角浮出一絲淺笑,一邊把臉貼在我的鎖骨下方——似乎隨著歲月的流逝,那裡已經自然地契合了她的臉形。我們至多還有一個小時(很可能不到一個小時呢),孩子們就會醒來,並發現她回家了——對此他們一定會更加激動不已,因為我曾擔心詹妮可能趕不上最後一趟航班,便沒有明確地告訴他們媽媽什麼時候回來。我的手向下遊走,揉捏著她的豐臀。她的手輕撫過我的小腹。我摸索著她小指末端那熟悉的凸起,那裡曾有一根畸形的六指,不過在她出生後不久就被切除了。她的手指頭,用她母親的話來說,就和昆蟲的腿一樣多。幾分鐘後(或許中途我們還打了會兒盹),我們便開始了甜蜜的交歡,這是婚姻生活的特權與妥協。

我們正在肉體急切的愉悅中逐漸清醒,一起更加激烈地用力扭動,這時,床頭柜上的電話響了。我們本應該記著把線拔掉的。我們對視了一眼。在沉默中,我們達成了一致:現在時間還早,這麼早打來的電話應該不同尋常,可能是緊急情況。

最可能打電話來的是莎莉。她以前曾經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過兩次,但家庭生活的壓力實在太大,我們沒法留下她。幾年前,在二十一歲時,她嫁了一個男人,他給她留下的是虐待的創傷和一個孩子。兩年後,由於莎莉的性情過於激烈暴躁,不適合撫養她的小男孩,結果她的孩子被別人領養了。多年來她終於克服了酗酒的惡習,但卻又陷進了另一段悲慘可怕的婚姻。現在,她住在曼徹斯特的一家青年旅社裡。她的母親瓊已經過世了,莎莉只有從我們身上尋求親情和支持。她從沒向我們要過錢。我始終覺得,自己要對她那不幸的生活負責。這個念頭揮之不去。

詹妮正仰面躺著,於是我就傾身去接電話。但來電話的不是莎莉,而是伯納德,一句話都已經說完一半了。他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嘰里呱啦地叫喚。我能聽到他身後有人正在興奮地評論著什麼,但隨即被一聲警笛打斷了。我試著插嘴,喊著他的名字。他說的第一句我能聽清的話是:「傑里米,你在聽嗎?你還在那裡嗎?」

我感到自己朝他女兒的懷裡一縮。開口時我保持著理智的口吻。「伯納德,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沒聽清。重新來,慢慢說。」

詹妮向我做著手勢,示意要從我手上接過話筒。但這時伯納德又開始了。我搖了搖頭,雙眼盯住枕頭。

「把收音機打開,親愛的孩子。或者開電視,那樣更好。他們正在蜂擁通過。你絕不會相信的……」

「伯納德,是誰正在通過什麼?」

「我剛才告訴你了。他們正在把柏林牆推倒!真叫人難以置信,但我現在就看著這一切發生,東柏林人正在通過……」

我的第一個自私的反應是:他現在沒什麼要我立即去做的。我沒必要現在從床上爬起來,到外面做些有用的事。我向伯納德允諾自己會再打給他,然後掛上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詹妮。

「太不可思議了。」

「太難以置信了。」

我們盡量不去理會這條新聞的重要性,因為我們還不屬於外面的世界,不屬於那個人們穿戴整齊、奮力拚搏的群體。一個重要的原則受到了威脅,那就是:我們的私人生活至高無上。於是,我們繼續剛才被打斷的甜蜜進程。然而,咒語已經被打破了。在卧室里那黎明前的黑暗中,我們可以想像,歡呼雀躍的人群正在洶湧而過。我們的心都飄到了別處。

最後,還是詹妮開口了:「我們下樓去看看吧。」

我們穿著睡衣,端著茶水,站在起居室里盯著電視。在這種時候坐著似乎不大合適。穿著尼龍夾克和褪色的牛仔短上衣的東柏林人,推著嬰兒車或者牽著孩子們的手,排著縱隊,魚貫穿越查理檢查站 ,無人檢查。攝像機上下左右地來回搖晃著,闖進一個個熱烈的擁抱當中。一位婦女淚流滿面,一道電視聚光燈打在她的臉上,使她看上去表情可怖,她張開雙手,上前想要說些什麼,卻因為過度激動而哽住了,說不出話來。成群結隊的西柏林人歡呼著,善意地拍打每一輛外形滑稽、勇敢地駛向自由的特拉貝特 的車頂篷。一對姐妹緊緊地貼在一起,不願分開去接受採訪。我和詹妮熱淚盈眶;而當孩子們跑進來迎接媽媽時,一小幕重逢的短劇和擁抱愛撫在客廳里上演,把一切辛酸悲苦從柏林的歡樂事件中抽走——這一切令詹妮喜極而泣,放聲大哭。

一個小時以後,伯納德又來電話了。從他開始叫我「親愛的孩子」算起,到現在已經有四年了,我懷疑,就是從他加入嘉里克文學俱樂部 之後開始的。詹妮堅持認為,這也就是他從那段稱呼「同志」的歲月到現在為止所有的進展。

「親愛的孩子,我想到柏林去,越快越好。」

「好主意,」我馬上回答。「你應該去。」

「機票就像金沙一樣難求。所有人都想去。我已經搶下了兩個座位,今天下午的飛機。我得在一個小時內讓他們知道。」

「伯納德,我正要去法國。」

「轉一下。現在可是歷史性的時刻。」

「我過會兒打給你。」

詹妮在一邊挖苦:「他得去看看自己犯下的大錯被撥亂反正。他需要找人幫他拎行李呢。」

聽她這麼一說,我已經準備對這趟行程說不了。但在吃早飯時,從我們在廚房水槽邊放穩的那台攜帶型黑白小電視里,發出陣陣歡呼和吶喊聲,令我開始感到一種焦躁不安的興奮,一種在連日的家務生活之後產生的對冒險的渴求。電視里又爆發出一陣小規模的吶喊,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個被攔在足球決賽賽場看台外的小男孩。歷史正在發生,卻沒有我的份。

孩子們被送到各自的幼兒遊戲組和學校後,我又向詹妮提起了這件事。她很高興回家。她在一個個房間里穿梭,無繩電話總是帶在身邊,照料著那些在我的看管下已經枯萎了的室內植物。

「去吧。」這就是她的建議。「別聽我的,我在嫉妒。不過你走之前,最好把已經開始的事情做完。」

這或許是最佳的一種安排。我重新調整了從柏林和巴黎到蒙彼利埃 的航班,並確認了伯納德的預訂信息。我給我在柏林的朋友君特打電話,問我們能否借用他的公寓。我打電話告訴伯納德,我將在兩點鐘坐計程車去接他。我取消了原定的約會,留下指示,收拾行囊。電視上,東柏林人在一家銀行外排起了半英里的長隊,等著領取他們的一百馬克。我和詹妮又回卧室纏綿了一個小時,然後她匆匆忙忙去赴一個約會。我穿著睡衣坐在廚房裡,熱了一下剩飯,吃了頓早午餐。小電視里,柏林牆又有好幾段被打通了。人們從地球的各個角落彙集到柏林。一場盛大的聚會正在籌備中。記者和攝製組已經找不到空餘的旅館房間了。我回到樓上,站在淋浴頭下沖澡,剛才的甜蜜交歡讓我精神煥發,頭腦清醒。我一邊用義大利語哼著一段還記得的威爾第的片段,一邊慶賀自己擁有如此充實而有趣的人生。

一個半小時後,我讓計程車在愛迪生路上等著,自己急匆匆地跑上一段樓梯,來到伯納德的公寓前。事實上,他正站在打開的房門裡面,拿著帽子和大衣,箱子放在腳旁。直到最近,他才開始顯露出人老時的那種挑剔態度,對自己不中用的記性的必要謹慎。我拎起他的包(詹妮說對了)。他正要把門拉上,卻已經開始皺起眉頭,豎起一根食指。

「最後檢查一遍。」

我放下包,跟著他進屋去,正好趕上看到他從廚桌里掏出房門鑰匙和護照。他把它們舉起來給我看,帶著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好像那個忘了拿東西的人是我,而他應該受到祝賀。

我以前和伯納德共坐過倫敦的計程車。他的腿幾乎碰到了隔窗。車還掛在一擋上,正在發動,伯納德就已經把手指摞成塔尖狀,搭在下巴下面,開始說話了:「關鍵在於……」他的聲音沒有瓊的那種如戰時廣播般標準清晰的特質;相反,他的調門有點高,並且發音簡直過度精確了,里頓·斯特拉奇 可能就是這樣說話的,馬爾科姆·馬格里奇 也是如此,帶有某些有教養的威爾士人說話的腔調。如果你不熟悉也不喜歡伯納德,可能會認為他講起話來很做作。「關鍵在於,兩德統一是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俄國人會磨刀霍霍,法國佬會振臂歡呼,英國人會『嗯啊』那麼一陣子。誰知道美國佬們想幹什麼,什麼最適合他們。不過這些都無所謂。德國終會統一,因為這是兩德人民共同的願望,他們的憲法也作了闡明,沒有人能阻止他們。他們會儘快實現統一,不會拖到以後,因為沒有哪位總理會蠢到把這樣的榮耀留給繼任者。而統一將基於西德的體系,因為西德人才是將要為此買單的人。」

他能把自己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