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威爾特郡

瓊·崔曼的床頭柜上有一張鑲著鏡框的照片,這張照片放在那裡,令瓊回憶起年輕美貌時的自己,同時也提醒著她的訪客,照片中那位漂亮姑娘的臉龐,不像她丈夫的那樣,沒人能看出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這張快照攝於1946年,是在他們結婚後的一兩天里,也就是在去義大利和法國度蜜月的一周前拍攝的。這對夫婦挽著胳膊,就在離大英博物館入口不遠的欄杆旁邊。或許這是他們的午飯休息時間,因為他們都在附近工作,而且直到距出發幾天前,他們才最終獲准離職休假。他們斜倚著靠緊對方,看樣子都格外惦記著不要被拍到相框外面去。他們對著相機露出笑臉,透出發自內心的歡悅。你不可能認錯伯納德。他的樣貌一直沒變,六英尺三英寸高,手腳都非常粗壯,下巴大得有些可笑,但看上去卻仍顯得和藹友善,還有那頭仿軍人樣式的髮型,使他那對茶壺柄狀的耳朵顯得更加滑稽有趣。四十三年的光陰只給他留下了可以預見的歲月痕迹,而且這些變化都只發生在邊緣地帶——頭髮稀疏了點,眉毛更濃了,皮膚也更粗糙了些——然而,這個令人驚訝的怪老頭,從1946年到1989年(這一年他拜託我帶他去柏林),在本質上始終還是同一個伯納德,那個手腳笨拙、容光滿面的大個子男人。

然而,瓊的面容就如她的人生一般,偏離了預定的發展軌道,而且,當有人進入她的私密房間時,也幾乎不可能從這幀快照里預見到她這張綻出滿面慈祥、笑容歡迎的老臉。照片里,二十五歲女子那美麗的圓臉蛋上浮現出快樂的微笑。她趨於散開的燙髮依然太緊,顯得太拘謹,一點也不適合她。春日的陽光照耀在她業已鬆散的髮絲上。她上身穿一件帶高墊肩的短夾克衫,下面搭一條很相配的百褶裙——這種低調的奢華體現了戰後的「新貌」服飾風格。她穿的白襯衫帶有V字形的寬鬆領口,領口朝下越來越窄,一直大膽地延伸到她的乳溝。襯衫衣領翻在夾克衫外邊,這讓她看上去清新活潑,帶著戰時招貼畫里的姑娘們那種英國玫瑰般嬌艷新鮮的氣質。從1938年起,她就是阿默珊姆社會主義騎行俱樂部中的一員。她用一隻胳膊把手提包攏向自己,另一隻胳膊挽著丈夫。她依偎著他,頭還沒到他的肩膀高。

這張照片現在就掛在我們在朗格多克 的家中的廚房裡。我經常獨自一人端詳它。我的妻子詹妮,也就是瓊的女兒,懷疑我本性難移,對我迷上了她的雙親感到生氣。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擺脫他們,而且她感到我的興趣會將她拉回到父母身邊,這一點沒錯。我把臉靠近照片,試圖瞻望未來的生活、未來的面孔,以及在那次非凡的勇猛表現後所產生的忠貞決意。歡樂的微笑讓她光滑的額頭泛起了一道細小的皺紋,正好在她的眉心上方。這道皺紋後來成了瓊那張老臉上最明顯的特徵:從鼻樑上隆起,垂直地把她的額頭分成了兩半。或許我只是在想像這微笑背後被隱藏在下巴褶皺里的艱辛,一種堅定的態度,觀念的執著,一份對未來所抱有的科學的樂觀。就在拍這張照片的那天早上,瓊和伯納德剛剛到位於格拉頓大街的英國共產黨總部所在地,在那裡簽了字,加入了黨組織。他們即將離開工作崗位,可以自由地表達自己對黨的忠誠,而在整個戰爭期間,忠誠心已經發生動搖。如今,黨內對這場戰爭的定性依然沒有統一結論——這到底是一次高尚正義、為自由解放而戰的反法西斯戰爭,還是一次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的掠奪性侵略戰爭?——這種動搖讓許多黨員產生了懷疑,一些人還退出了黨,而就是在這個時候,瓊和伯納德毅然加入了進去。除了希望建立一個理智、公正、沒有戰爭和階級壓迫的世界之外,他們還覺得,作為黨員他們就可以與青春、活力、智慧、勇敢作伴相依。他們即將跨越英吉利海峽,奔赴混亂的北歐,雖然有人勸他們不要貿然前往,但他們仍執意要去嘗試他們新的自由,無論那自由是指個人的還是地域上的。從加萊出發,他們將一路南行,去享受地中海的春天。那裡的世界嶄新而和平,法西斯主義已經無可辯駁地成了資本主義末日危機的明證,溫和的革命即將開始,更何況他們年輕,新婚,而且相愛。

雖然頗為苦悶,伯納德仍保留著黨籍,直到1956年蘇聯入侵匈牙利時,他才覺得自己已經把退黨的事拖得太久了。這種變心反映了一種眾所周知的邏輯,代表了一段為整整一代人所共有的理想幻滅的歷史。而瓊的黨齡只有幾個月,到她在蜜月途中經歷的那次奠定本回憶錄標題的遭遇為止。那次遭遇給她帶來了劇變,令她經歷了一次心靈的轉世重生,那副面孔就是證明。一張圓臉蛋怎麼會拉得如此之長?或許不是基因,而是生活,使她微笑時額頭上現出的小小皺紋深深紮根,長成了一棵大樹,一直延伸到她的髮際線上?她自己的父母年老時並沒有發生這樣的怪事。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當她住在療養院里的時候,她的臉和奧登 老年時的面孔很像。或許,多年來地中海的陽光使她的面孔粗糙變形,長期的隱居與思索令她的皮膚擴張,然後又重疊堆到了一起。她的鼻子和下巴都隨著臉部而拉長,然後彷彿又改變了主意,試圖折回去,以弧線形式朝外生長。在她休息的時候,她的臉如斧鑿一般輪廓鮮明,表情抑鬱陰沉,彷彿是一個雕像,一張薩滿教巫師為抵禦惡靈而雕刻的面具。

在這最後一點上,可能確實存在某種樸素的真理。或許,她的臉不斷拉長,是為了與她的信念保持一致:自己曾與一種象徵性的邪惡直面相遇,並被這種邪惡力量所考驗。「不,你這傻瓜。才不是象徵呢!」我聽見她在糾正我。「那可是實實在在,千真萬確的喔。你不知道嗎,我差點沒命了!」

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如此,但在記憶中,1987年的春、夏天裡,我每次(只有寥寥數次)去療養院探訪瓊,都湊巧撞上了風雨大作的日子。或許,只有一次天氣才很糟糕,但就這麼一次,讓我把其他幾次來時的好天氣忘得一乾二淨。好像每次我到達後,都要從位於老馬廄旁、離大門老遠的停車場里跑進這座維多利亞中期風格的鄉村房舍。風雨飄搖,七葉樹也隨之搖曳,發出巨大的聲響;沒有修剪的草叢平貼在地面上,銀白的背面朝向天空。我把夾克衫拉到了頭上,感到又潮濕又悶熱,心裡為這又一個令人失望的夏天而憤憤然。我在門廊下停下喘口氣,等待呼吸和情緒都平穩下來。難道僅僅是因為這場雨的緣故嗎?我是很高興看到瓊的,但這個地方卻令我感到沮喪。慵懶深深滲入我的骨髓。門廊四面嵌著橡木色調的鑲板,讓人感覺壓抑;地毯上旋動的圖案中相間的紅色與土黃色十分刺眼,令我呼吸不暢。一道道封閉的安全防火門使屋內的空氣長期得不到流通,從而彌散著一股體味、衣味、香水味、油炸的早餐味混合的陳舊氣息。缺氧使我打起哈欠來。我還有精力去拜訪她嗎?我可以輕鬆地走過無人照管的接待台,在走廊里溜達,直到我找到一間鋪好床的空房間。我會飛快地將需要填寫的表格填好。正式的入住手續過會兒再辦,我可以先睡下,等有人推著橡膠輪胎的手推車進來叫醒我,提醒我吃送來的晚餐。然後我再吃片鎮靜葯,接著打個盹。一年一年的時間就這樣悄悄地溜走了……

想到這裡,一陣輕微的恐慌把我拉回現實之中,讓我想起了自己今天來的目的。我穿過門廊走到接待台前,用掌心拍打著旅店門鈴。沒有動靜。這老古董也只是個擺設。療養院里預想的就是這種隱居鄉間的氛圍,而取得的成效是超出預期的床位和早餐。在這裡,「吧台」就是餐室內一張帶鎖的櫥櫃,每天早上七點鐘打開,一個小時後就關上。在這些不同的表象下就是真相本身——雖然沒有十足的信心以明文承認事實,但實際上,這裡就是一家營利性的療養院,專門收容那些瀕危病人。

保險單上的附屬細則所帶來的麻煩,以及保險公司令人咂舌的苛刻要求,令瓊無法去她想要的那家安樂護理醫院。幾年前,圍繞她返回英國生活的每一樁安排都很棘手,令人喪氣。我們歷經曲折,中途好幾次推翻了前任醫師的診斷結果,最終才確定她是患了一種相對十分罕見的白血病,一種不治之症;為此伯納德沮喪萬分;我們把她的物品財產從法國運過來,還要清理掉那些不需要的垃圾什物;財政、資產和住宿問題都要解決;我們還和那家保險公司打了場官司,後來不得不放棄;出售瓊在倫敦的公寓時我們遇上了一連串麻煩;一個糊塗的老傢伙說他能讓瓊在他的妙手下恢複健康,於是我們駕車朝北長途跋涉去找他治療,結果在瓊的惡語侮辱之下,這同一雙妙手差點扇在她的臉上。我婚後的第一年實在是陰影重重。我和詹妮以及她的弟弟們,還有伯納德和瓊的朋友們,都被拉下了水,大家緊張兮兮地投入了大量精力,還誤以為卓有效率。直到1983年,詹妮生下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亞歷山大後,我們——至少是對我和詹妮而言——的生活才回歸正常。

接待員走出來並拿出訪客登記簿讓我填好。五年過去了,瓊依然在世。她本來可以住在自己那幢位於托特納姆法院路 上的公寓里。她本應該留在法國的。就像伯納德所說,她走向死亡的時間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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