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我們或許曾經試圖丈量生命耐受的限度,伸手掂量其不可承受之輕,生命原本微妙如斯。然而,在紛繁如此的生命中,有著這樣一種妙不可述的情感,摸不透、猜不著、剪不斷、理還亂,像是一場豪賭——孤注一擲地博取所有或是全盤皆輸。這樣的情感叫做愛,而其間的執著、猜忌、一意孤行是否讓原本相愛的人漸行漸遠,又是否讓這愛沉重得令人無可忍耐?

愛:生命的本質。抑或當生命的脈搏註定我們在某時某刻某地要做出諸如「相愛或是死亡」的決斷之時,愛的本質已然凌駕於生命之上。這也讓我們在細細思量生命的限度之餘,開始探究並碰觸愛的限度;而這樣的嘗試在這個生無所危卻愛恨糾結的時代似乎顯得更具意義。伊恩·麥克尤恩在《愛無可忍》中便叩問道:愛到底是堅韌的延續,還是易碎的琉璃。事實上,麥克尤恩在其主要作品中從來未曾放棄過對生命和愛的極限的探尋,他一直試圖通過頗具挑戰性的探索來證明愛的炙熱糾葛、堅韌持久;他也試圖在愛和生命之間架設橋樑讓這原本炙熱律動的旋律歸化於生命的平淡之中。在好評如潮的小說《贖罪》中,面對兩者如出一轍的不可挽回性時,伊恩·麥克尤恩流連在懺悔和救贖中,儼然已經不由自主地在愛和生命之間畫上了等號——戰爭背景下,一個十三歲女孩的猜疑和想像向愛和生命發起了最嚴峻的挑戰。好評甚之的《愛無可忍》則是麥氏向愛之忍耐發起的正式宣戰。

或許是我們早已習慣了奧斯丁小說開端的和煦引入,抑或是伍爾夫《達洛衛夫人》稍作鋪墊的開場;《愛無可忍》「容易標記」、乾淨利落的開端讓讀者無可遁逃地被拽入了一場涌動的風暴,讓手捧書卷的我們從一開始起便惴惴不安、如坐針氈。而這樣的張力也一直延續到了故事的結尾。一起突如其來的熱氣球事件、一觸即發的蝴蝶效應,其意義絕不僅限於把一群素不相識的過客鎖定在同一空間或是捲入了一個共同的故事。故事開始的場景不是司空見慣的車禍現場,亦不是碼足懸疑的蓄意謀殺,人在這些事件中的主觀介入無不危及麥克尤恩欲在愛之忍耐中傳達的微妙之情。那麼,不妨讓我們看看一場熱氣球事件是如何揭開故事所蘊含的深意的吧。風起雲湧、飄搖的熱氣球已確然不在人的主觀掌控之下,即使是合喬、傑德、洛根等人之力也無法逆轉命運;自然仍是如此有力地控制著人物的生死、事件的走向。而愛,又何嘗不是如此。

獨愛「讀」愛。在愛與被愛中,上帝般的全能掌控必然缺席,每個人都是讀者,站在各自的角度,解讀愛的意義,企盼情之種種。而這解讀間的偏差在原本親密無間的感情上磕出裂紋,猜疑、失信,一如釋懷前的喬和克拉莉莎,原本相愛的人漸行漸遠。不過是對一個眼神的解讀,從此認定相愛。愛隱忍的執著一如春筍紮根在傑德的心中破土而發、勢不可擋。隨著故事的深入竟讓人如笛卡兒般地開始沉思:「我」到底醒著,還是身陷夢魘;到底是傑德精神分裂,還是喬神志恍惚?麥克尤恩想必也深知多角度「讀」愛的奧妙,他摒棄了傳統第三人稱上帝視角,從喬的角度出發用第一人稱展開敘述,加之通過信件形式窺探克拉莉莎、傑德等視角,作者巧妙地透過第一人稱視角敘述構建出了一個飽滿立體的主觀世界。而這樣的構建,與其說是敘述,不如理解成一種解讀。作為讀者的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解讀喬、傑德或是克拉莉莎那被刻畫得細緻入微、幀幀入目的心理活動;而故事中的他們同時也透過自己的世界觀解讀著他人的愛。他們每一步的行動都可謂是各自解讀的產物。

「讀」愛,卻不能獨愛。解讀即是介入。麥克尤恩在《愛無可忍》中試圖闡釋的便是這在愛中鳴響迴環的聲音。當小說中的人物開始解讀彼此傳遞出的愛時,他們已然回應,已然介入。即使是患有德·克萊拉鮑特綜合征的傑德一廂情願解讀,也在喬的焦慮和恐懼中得到了他稱之為「愛的信號」的回應。古語早雲,兩情相悅,珠聯璧合。傑德對在喬所給的「愛」中解讀出若干執著的理由顯然打破了克拉莉莎和喬之間原有的平衡。一隻在風中飄搖的熱氣球和死去的洛根,讓人惴惴不安地開始反省是否是自己的放手引發了災難。放手、災難和愛,這樣一些詞語拼湊出一組支離破碎的意象,讓人思索著為愛執著。一場超出主體掌控的事件,反而帶來了主體意識的膨脹。在無能為力的無奈後,曾經受抑的自我意識絕地反擊,故事中內疚、自責或是愛火初燃的他們開始解讀自我,解讀自己愛的意義;並試圖在埋藏已久的愛的火種中汲取溫暖,聊以自慰,撫平創傷。但真愛,本不應是此般孤獨。

對愛的珍視總會讓我們在很多時候隻身上路,獨面困難;一切只為保愛周全。接到傑德示愛的第一個電話後,喬便一意孤行地向克拉莉莎隱瞞了真相。但事實上,相愛雙方總是想彼此取暖,彼此守護。殊不知,喬單槍匹馬迎戰的勇敢,卻成為了他和克拉莉莎分道揚鑣的起點。「讀」愛卻不能獨愛,但當每個人被偏執地囚困於自己的意識中,把現實解讀出自己的色彩時,分開已是必然。身為科學專欄作者的喬決意用科學話語的視角來解讀傑德這股強大介入的力量。他理性地思考,用德·克萊拉鮑特這一科學範式來闡釋傑德對他的狂熱,並按部就班地推斷,主動把原本相安無事的小事上升到了一個嚴肅致命的高度。而受到濟慈詩歌浪漫熏陶的克拉莉莎在得知傑德的狂熱之初顯出的卻是不以為然:「拜託了,這只是個玩笑嘛,喬!」這樣稍欠熱度的冷漠更是把本就憂慮的喬扔在了越走越遠的路上,他只好獨自「遠行」,直至難以挽回。喬和克拉莉莎的愛尚在誤解和糾葛中擦出火花,然而傑德的愛卻一直孤獨、寂寥。德·克萊拉鮑特綜合征賦予的偏執是他解讀他在自己和喬之間虛幻出的愛情的濾鏡。信件、電話,或許只是緣起於那個關於白金漢宮窗帘的傳說,他獨自在街角守候,未曾進發。一切不過是喬這塊憤怒的石頭落入水中時激起的浪花。當每個人都用各自的世界觀對愛進行偏執的解讀時,偏執己見相愛的人們已然形同陌路,而原本的暖人心懷的點滴都化作冰涼的糾葛、煎熬和忍耐。

情到深處者難於釋懷。「當愛逝去時,你才會明白它是一份多麼珍貴的禮物。」細細讀來,《愛無可忍》中愛情的逝去無非是兩種模式——剝奪,或是放手。然而,若愛真要逝去,唯有放手。克拉莉莎和喬在故事伊始時拽緊的雙手在心理時間的推逝下漸漸鬆開;洛根在熱氣球事件中的意外身亡剝奪了瓊的愛,但失去並非心死;瓊·洛根在解讀這段失去後尚帶溫存的愛時,從遺留在洛根車上的野餐籃子和絲巾里構建出了一個婚外情的故事,讓這剝奪成為放手,讓失去化作了逝去。對瓊·洛根的拜訪看似是紮根在故事之外的末節。而由這條線索在小說末尾為喬和克拉莉莎帶來的轉機,不得不讓人在回望全局之時重新思量這些偶爾脫離主線的造訪存在的價值。或許,對喬和克拉莉莎來說,解讀瓊·洛根的愛是命運在每逢絕境時柳暗花明的救贖。遺憾的是,他們遲遲都未能參透愛何以逝去,而所幸的是,當他們各自冷靜之後、放手之前終得頓悟——「信仰即歡悅」,愛即是信仰;當我們試圖「讀」透愛的時候,無論是這探求中夾帶的好奇或是懷疑,都毀滅性地撼動著信任這一愛情最基本的根基。「要花一分鐘描述的事情,實際經歷起來其實只要兩秒鐘。」愛也本應是那兩秒鐘簡簡單單的體驗,而非一分鐘理性構建出的描述。

於是,麥克尤恩總是不吝用大段的文字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心理時間成為了衡量故事進程的標準;他筆下的情節進程也總是因此耽擱延宕、步履維艱。在他看來,閱讀小說的過程和體驗(「讀」)愛的過程是如此相似。閱讀的目的也不總在於情節的張力,或許對於個中人物內心掙扎的窺探、體驗和認同同樣會讓讀者在最終離開故事之時收穫良多。他想要我們讀的並不是一個關於愛的訓誡、寓言或是救贖,《愛無可忍》給我們帶來的是一次感同身受愛的體驗。而在體驗之餘,我們得到的是如同教科書般頓悟式的啟迪。

《愛無可忍》能夠卻難於被劃分到任何具體的小說流派。原著流暢的文字如電影膠片般一幕幕划過,總能讓人勾勒出在隱忍的愛中喬飽經煎熬的倦容:他滿布血絲的眼球時刻受到栩栩如生的畫面迎面衝擊,瞪大的雙眼突出深陷的眼眶,著力「讀」愛,卻無力參悟。一部優秀的電影劇本?絕非僅此。傑德飄忽不定的出沒和喬的孤身探索,無不向讀者滲透著那麼一絲福爾摩斯式的偵探懸疑色彩;人物間張弛的鬱結每每讓人在字裡行間窺見舞台劇的張力;宗教意蘊濃郁的救贖主題復調高歌貫穿始終。從喬的眼裡,我們能明晰地看到一段炙熱的愛情在傑德的悄然介入下慢慢冷卻,一池原本平靜如鏡的春水如何被傑德的執著吹皺,泛起漣漪。麥公頗具匠心地把克拉莉莎的信幾乎壓到了故事結尾,一氣呵成地從一個讓人驚嘆、截然不同的角度重述了故事始末,讓人猛然意識到這對原本相愛的人已是相隔天涯。無論在心理張力或是懸疑間,麥克尤恩在《愛無可忍》中都信手拈來地駕馭著一種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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