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不知道是什麼導致了現在的局面,但我們倆面對面地躺在床上,就好像一切都很正常。也許僅僅是因為疲倦了吧。時間很晚了,早已過了午夜。這份沉默是如此凝重,彷彿擁有了視覺上的質地,可以看見它在閃爍光芒,或是散發出冷硬的釉光,而且還帶有一份厚重感,就像新塗刷的油漆。這種聯覺 一定是由於我現在心神混亂所致,因為這幅情境是如此熟悉——我躺在她那雙碧眼的視線中,感受著她那纖細手臂的滑潤滋味。這情景又是如此出人意料。我們並非處於冷戰狀態,但兩人之間的一切都停頓了。我們就像兩支軍隊,隔著迷宮般的重重壕溝傲然對峙,動彈不得。唯一在動的是頭頂上如旌旗般飄揚的沉默指控。對她而言,我躁動狂亂,變態執迷,最糟糕的是還侵犯了她的私人空間。在我看來,她背信棄義,在這一危機時刻不肯向我施以援手,還滿腹猜疑,蠻不講理。

我們沒有大吵大鬧,就連小小的爭執也沒有,彷彿我們都感悟到,正面對抗也許就會讓我們各奔東西。我們依然友好相處,論工作,談購物,聊做飯和家庭日常維修。每個工作日,克拉莉莎都要出門去授課、開講座,向校方開戰。我寫了一篇冗長而味同嚼蠟的書評,評述五部專論意識的書籍。想當年,當我剛開始從事科普寫作的時候,「意識」一詞可以說還被排除在科學論述之外,算不上一個「顯詞」呢。如今,它就和黑洞和達爾文一樣大行其道,其風頭幾乎蓋過了恐龍。

我們一如既往地起居生息,因為除此之外,一切似乎都不明朗。我們知道,我們已經失去了信心,我們已經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我們沒有了愛,或者說我們已經失去了愛的訣竅,而且也不知道這件事該從何說起。我們同床共枕,卻沒有彼此相擁。我們共用一間浴室,卻再也沒有看見對方赤裸的胴體。我們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隨意的態度,因為我們知道,少做一點點事,比如冷淡有禮的相處,就會暴露出我們其實是在偽裝自己,使我們陷入我們一直希望避免的衝突之中。以往曾經十分自然的舉止,比如做愛,或是長談,或是在沉默中靜靜相伴,如今卻顯得煞費苦心,矯揉造作,就像哈里森製作的四號航海天文鐘 那樣,要重建它是既無可能,又不合時宜。每當我看著她,看她梳理秀髮或是彎腰撿起地上的書,我便會想起她的美麗,就像教科書上的事實,牢記在心底。真實,卻並無即時聯繫。我也可以從她的凝視中重塑自己的形象——蠢笨庸俗,體態粗碩,活生生一根受著生物定律驅動的大頭棒,一條滿腦子呆板邏輯的巨大水螅,她犯了個錯誤,和我攪在了一起。和她說話時,我的聲音單調平板地在自己頭顱里迴響,而且不僅僅是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都是謊言。啞然無言的憤怒,播散得當的自我厭惡——這些就是我的元素,我的色彩。我們四目相對時,我們無法溝通,就好像那幽魂般刻薄的自我舉手擋在我們面前,阻斷了理解的可能。況且,我們的視線也很少交會,就算有,也只是那短短的一兩秒鐘,然後便緊張地移向他處。從前那愛意濃濃的我們,永遠也無法理解或寬恕現在的自己,事實就是如此:在那段日子裡,縈繞在我們家中那未加承認的情緒,是羞愧啊。

此刻,凌晨一點半到兩點之間,我們倆就這樣躺在床上,借著一盞檯燈昏暗的光線注視著對方,我全身赤裸,她身著棉質睡衣,我們把兩臂和雙手貼在一起,但表情漠然,均無擔當。我們周圍問題重重,可一時間我倆都不敢開口。能彼此相望已經足矣。

我剛才說過,我們依然可以談論日常事務,可是,我們生活的某一方面已經納入了一板三眼的常規之中,而要討論它是我們無法忍受的。常言道,非凡之事迅即就會變得司空見慣。每當夜間在公路上駕車,或者乘坐飛機衝破雲層飛向陽光之際,我就會有這番思緒。我們是適應性極強的生物啊。顧名思義,可以預見的事物成為生活背景,不再佔據人的注意力,讓人能更好地去應付隨機或始料未及的事物。

帕里每周會寄來三至四封信,一般篇幅都很長。來函熱情洋溢,所用的時態也越來越集中於現在時。他常常把寫信的過程視為主題,描述他所在的房間、光線和天氣的變化、他情緒的起伏,以及他如何藉由寫信成功召喚出我的存在,彷彿我就在他的身旁。收尾時,他下筆冗繁,文字中透出離愁哀凄。涉及宗教部分的內容若不是情感如此熾烈,乍看上去就像是公式化的照本宣科:他的愛就像上帝之愛,富於耐心並包容一切,上帝是想通過帕里把我帶到他的身邊。來信中通常會含有一些指責的成分,要麼貫穿全信隱於其中,要麼就集中在宣洩痛苦的一段文字里:是我先挑起了這段戀情,因此我才應該直面應對,對他負起責任。是我在玩弄他,慫恿他奮勇向前,頻頻向他發出鼓勵的訊息,然後卻又猝然轉身,對他不理不睬。我是個賣弄風騷的浪蕩子,我是個風流情郎,我最擅長凌遲折磨人,我的天才就在於絕不承認自己的勾當。我似乎已不再通過窗帘或女貞樹向他傳送訊息了。現在我在夢中對他說話,就像《聖經》里的一位先知那樣,光彩照人地出現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向他表達我的愛意,預言歡樂的時光就要來臨。

我學會了如何快速瀏覽這些信件。我只看那些內容涉及指責或表達挫折感的段落,努力尋找他有沒有再次發出威脅,就像當時在公寓樓外我認為他發出的威脅那樣。憤怒洋溢在字裡行間,沒錯。他的心中有股沉沉黑暗,可他太狡猾了,不會把它變成白紙黑字。不過那股黑暗肯定存在,令他認為我是他一切痛苦的根源,使他猜想或許我永遠不會與他共居同住,讓他暗示這件事可能會「以悲傷收場,給我們帶來做夢也想不到的無盡眼淚,喬」。我要的比這更多呢。我期待的就是這個啊。請把武器交到我手上,傑德。只要一個小小的威脅,就足以讓我去報警,可他就是不肯給我,他恣意玩弄我,卻又縮頭縮腦,就像他說我對待他的態度一樣。我需要他再來威脅我一次,因為我要吃下定心丸,而在這一點上他卻不肯滿足我,使我一直懷疑他遲早會對我造成傷害。我的研究也證實了這一點:在一項針對男性克萊拉鮑特綜合征患者的調查中,一半以上的受調查者都表示曾試圖向他們執迷的對象施暴。

除了信件以外,帕里在公寓外的露面也成了例行公事。他大多白天來,在街對面的一處位置上站定。他似乎在時間需求和自身需要的壓力之間找到了一個平衡點。如果沒看見我,他就會在那裡站上一個小時光景,然後步行離開;如果他看見我出了公寓,就會在大街另一側尾隨我走上一小段路,然後轉身拐進一條側街,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藉此,他就能得到足夠的接觸讓他的愛保持鮮活,而據我推測,隨後他會直接回到漢普斯特的家中動筆寫信。其中一封的開頭是:「我理解你今天早晨投來的那一瞥,喬,但我想你錯了……」然而,他再也沒有提起上次他說決定不再和我講話的事,我倒突然覺得束手無策了,因為,假如他不肯在信上威脅我,那我就希望他或許能好心讓我把他的話錄下來。我口袋裡一直放著一台小型錄音機,麥克風藏在翻領下面。有一次,在帕里的注視下,我徘徊在女貞樹旁,雙手拂過樹頂以留下訊息,然後轉身望著他。但他不肯走過來,當天稍晚些時候寫來的信中也沒有提到這一刻。他這種愛的模式不受外界事物的影響,即使淵源於我也一樣。他的世界由內在決定,受私密需求的驅使,只有這樣才能保持完整。沒有什麼能證明他是錯的,也不需要有什麼來證明他是對的。就算我寫出一封熱情似火的情信給他,情況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他蹲在自己搭建的囚室里梳理意義,為不存在的交流注入希望或失望的戲劇性情節,永遠細緻地觀摩現實世界,檢視生活中的隨機布局和混亂的噪音與斑駁的色彩,探尋與他目前情緒狀態相關的事物——而且也總能得到滿足。他用自己的感覺闡釋著這個世界,而世界則在他情緒轉變的那一刻為他提供相應的證據。如果絕望升騰,那是因為他從空氣中讀出了黑暗,或者某隻鳥兒的鳴叫聲起了變化,告訴他我對他嗤之以鼻。當情緒轉為喜悅時,則是出於某種出人意料的愉快緣由——我在夢中傳遞給他的溫馨信息,在祈禱或冥想時「浮出水面」的直覺。

這是一座自我指認的愛情監獄,但不管是喜悅還是絕望,我都無法誘使他來威脅我,甚至無法讓他和我說話。曾經有三次,我打開藏在身上的錄音機,穿過大街走向他,可他卻不願待在原地。

「那你就滾吧!」我朝他離去的背影大喊,「少在這兒瞎晃悠。別再拿你那些混球的信來煩我了。」可我真正想說的卻是:回來,和我說話吧。回來吧,正視你的無助,把你心底的威脅清清楚楚地講出來。或者你給我打電話威脅我也行,把那些話都存在我的留言機里。

自然,我那天吼的那些話並沒有對他產生影響,第二天我收到了他的來信,信里充溢著歡樂和希望的話語。他的自我中心主義無可動搖。我開始恐慌起來。這種邏輯可能會驅使他一下子從絕望轉向仇恨,或從愛情轉為毀滅,而這邏輯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別人無從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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