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親愛的喬:

昨天下午四點,我僱用的那名學生摁響了我的門鈴。我到庭院大門口見他,給了他這一周工作的五百英鎊報酬,他把那疊文件——你那三十五篇文章的影印本——從門欄縫隙中遞了過來。他開心地走了,可是我呢?我當時不知道自己會度過怎樣的一個夜晚,也許那是我一生中最落魄的幾個小時吧。喬,讓我直面你那些乾癟可憐的思想,真是一種折磨啊。想想看,居然還有一群傻瓜肯出高價讓你去寫這種東西,還有無辜的讀者會讓自己的生活被它們玷污!

我坐在母親從前稱為「藏書室」的房間里(儘管書架上向來都空空蕩蕩),拜讀完了每一個字句,腦中還清楚地聽見你直接對我說著那些話語。我把每一篇文章都當作是你寫給未來的信函,而我們倆共同生活在那份未來當中。我一直在思量,你到底想對我做什麼呢?傷害我?侮辱我?考驗我?我恨你這樣做,但是我從來沒有忘記我也是愛你的,這是讓我堅持不懈的動力。每當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我總會告訴自己:他需要我的幫助,他需要我幫助他從那理性的狹小牢籠中解脫出來。有時我捫心自問,自己是否真的明白上帝想讓我幹什麼。上帝是要我把這個寫出這麼多反對他的可恨文章的作者送到他的手中嗎?也許他授予我的意旨更簡單、更單純吧。我是說,我以前就知道你是一位科普作家,你寫的文章可能會讓我看不懂或者感到無聊,這我有心理準備,可我實在沒想到,原來你從事寫作竟是出於輕蔑。

你也許已經忘記四年前你為《新科學家》雜誌寫的那篇文章了,是關於最新科學技術對聖經學研究起到輔助作用的一篇文章。其實,誰會關心那種用在都靈裹屍布 上的碳-14年代測定技術呢?你以為人們在聽說它只是一場中世紀的騙局後,就會改變他們的信仰嗎?你以為信仰可以單靠一塊破布作支撐嗎?但真正令我震驚的是另外一篇文章,你寫到了上帝本人。也許那只是個玩笑,但卻因此更加糟糕。你裝作知曉上帝的來歷——一個文學形象,你說,就像小說里的人物。你說,在這一領域裡的頂尖研究人員已經掌握了充足的資料,可以「有根據地猜測」是誰創造了耶和華,而證據則指向一個生活在公元前十世紀左右的女人——拔示巴,也就是那個和大衛王上過床的赫梯女人。上帝居然是一個女小說家空想出來的!你那些頂尖的知識分子們就算去死也不會裝作知道這麼多事情。你在玩弄不論是你還是地球上任何人都無法領會的力量。接著,你又說,耶穌基督也是一個虛構的人物,主要是聖保羅和寫出《馬可福音》的「誰誰誰」編出來的。我為你祈禱,我祈禱自己能有力量去面對你,去繼續愛你而不致一起沉淪。我怎麼可能在熱愛上帝的同時還去愛你呢?全靠信仰,喬。不是靠事實,或編造的事實,或是知識上的傲慢,而是靠信任上帝的智慧,以及在生活中作為一個活生生的存在去熱愛,這種存在不是任何人類(更別提文學形象)所能企及的。

我想我是太天真了,對你的第一波強烈情感讓我以為,就因為自己滿心希望如此,一切就都能水到渠成。黎明來臨時,我還剩下十篇文章沒有讀完。我搭上計程車來到你的住所。你還在睡眠,沒意識到自己的脆弱,也不在乎你所享受的護佑,因為你完全否定這護佑來源的存在。生活對你很是眷顧,你過得一帆風順,而站在公寓樓外的我開始認為你很忘恩負義。你也許從未想過要為你所擁有的一切心懷感激吧?難道這一切都只是摸瞎撞大運得來的嗎?都是你靠自己單槍匹馬做到的嗎?我為你擔心,喬。我擔心你的傲慢可能會招來何等禍患。我穿過馬路,將手放在樹籬上。這一次沒有訊息了。既然沒有必要,你又為什麼要跟我說話?你以為你應有盡有,你以為你可以獨力滿足自己的一切需求。然而,沒意識到上帝對你的憐愛,你就像生活在荒蕪的沙漠里一樣。我多麼希望你能夠完全理解我想給你的是什麼啊。快點醒來吧!

你可能會獲得錯誤的印象,誤以為我討厭科學。上學的時候,我的成績向來不大好,而我對最新的科技發展動態也沒有太多興趣,但是我知道,科學是一樣奇妙的事物。對自然的研究和測量,其實都不過是一種延伸出來的祈禱形式,是對上帝創世之榮耀的讚頌。我們對上帝造物之精妙發現得越多,就越能認識到,我們的知識是多麼貧乏,我們在這世間是何等渺小。他賜予了我們心智,賜予了我們奇妙的聰明智慧,可人們竟利用這份饋贈否認他的存在,這是多麼幼稚可悲啊。你撰文寫道,我們如今已經掌握了足夠充分的化學知識,可以推測地球上的古生命是如何誕生的。被太陽曬暖、富含礦物質的小水池,化學鍵接,蛋白質鏈,氨基酸,等等等等。這就是生命萌芽所需的「原湯」。我們已經把上帝從這個特定的故事中驅逐出去了,你說,現在他被趕進了最後一座堡壘,與量子物理學家們研究的那些分子和粒子呆在一起。但這樣行不通啊,喬。能描述這份原湯如何調配而成,並不等於就知道為什麼要做它出來,或者配湯的大廚是誰。在上帝那無邊無際的能量面前,這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夸夸其談。在你那排斥上帝的主張中,隱藏著一份乞求,乞求有人能將你從自己那邏輯的陷阱中拯救出來。你的文章形成了一聲寂寞的漫長哭喊。在所有這些否定中沒有快樂可言。到頭來它能帶給你什麼呢?

我知道你不會聽我的——現在還不會。你內心封閉,腦子裡設置了各種屏障。這很適合你,能夠保護你,讓你告訴自己我是個瘋子。救命啊!外頭有個瘋子想給我他的愛和上帝的愛!快打電話報警,叫救護車來!喬·羅斯什麼問題也沒有,他的世界安安穩穩,一切都各就各位,所有問題都出在傑德·帕里身上,那個耐心的白痴像乞丐似的站在街頭,等著看他所愛的人一眼,然後付出他的愛。我究竟應該怎麼做,才能讓你開始聽我的話呢?只有祈禱能回答這個問題,只有愛能讓它堅持到底。但我對你的愛已不再是苦苦哀求的那種了。我不會坐在電話機旁等待你的甜言蜜語。你並非高高在上,可以決定我的未來,你沒有權力命令我做你想讓我做的任何事。我對你的愛堅強而熾熱,它不肯接受拒絕,它正穩步向你挺進,即將佔有你,拯救你。換句話說,我的愛——同時也是上帝的愛——乃是你的命運。你的否認與拒絕,以及你發表的所有文章和出版的一切書籍,就像一個疲倦的嬰兒耍賴跺腳時留下的小小腳印。這只是遲早的事啊,等那一刻到來時,你就會心懷感激。

看到沒?徹夜閱讀你的文章增強了我的力量。上帝的愛就有這種能耐。如果你現在開始感到不自在,那是因為你內在的變化已經開始發生,有朝一日,你會高興地說:請把我從無聊中拯救出來吧。有朝一日,我們會懷著欣悅的心情回顧這段交往的日子。然後我們就會明白這一切將把我們引向何方,就會微笑著記起當時我得多麼艱難地推動你,而你又是何等固執地把我擋在一邊。所以,不管你現在有什麼感覺,我都請你不要毀掉這些信件。

當我在清晨趕來的時候,我恨你,恨你寫那些東西。我想傷害你。也許還會幹得更過分,比傷害更嚴重。而且當時我想,上帝會寬恕我的。搭計程車來的路上,我想像著你冷冰冰地告訴我:上帝和他的獨子都只是虛構的人物,就像詹姆斯·邦德或者哈姆雷特一樣。或者,你在說只要給你一把化學元素和幾百萬年的時間,你就可以自己用實驗室里的試管燒杯製造出生命來。你不止是在否認上帝的存在——你還想取代他。這樣的傲慢會毀掉你的啊。有些奧秘是我們不可以觸碰的,我們所有人都必須學會某種謙卑,所以我恨你,喬,恨你的傲慢自大。一切事物你都想得出定論。讀完你的三十五篇文章後,我就很清楚了。你的字裡行間從不曾流露過片刻的懷疑和猶豫或是承認自己的無知,就這樣擺出最新的事實,描述細菌、粒子、農業、昆蟲、土星光環、音樂和弦、風險理論、候鳥遷徙……我的大腦就像洗衣機一樣翻騰、攪動、旋轉,裡面全是你的髒東西。你怎能怪我恨你,恨你容許那些東西裝滿你的心智——衛星、納米技術、基因工程、生物電腦、氫發動機。這一切就像購物,你照單全買,擔任它的啦啦隊長,是被雇來吹捧別人產品的廣告推銷員。你在四年的記者生涯中,隻字未寫真實的事物,例如,愛和信仰。

我之所以生氣,也許是因為我迫不及待地想開始我們的共同人生。記得有一年暑假,我和同學們一起去瑞士徒步旅行。有一天,我們整個上午都在攀爬一條遍布岩石的無聊小徑,大家都在抱怨——天氣好熱,這樣做好沒意義,但老師執意要我們堅持往上爬。就在午餐前,我們來到一片高山草原之上,那是個像奇蹟般不可思議的地方,草原遼闊無邊,四下陽光普照,眼前滿地花草,一條小溪旁還長滿青翠鮮艷的苔蘚。我們這群吵吵鬧鬧的孩子們突然都安靜了下來,有人小聲說,簡直就像來到了天堂一樣。這是我生命中非常偉大的一刻。我想,等我們克服了困難,當你來到這裡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感覺就會像抵達那片草原一樣。再也沒有崎嶇的上坡路!我們面前只有安寧,只有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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