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前來開門的女人見到我很吃驚,我們足足對視了兩秒,然後我趕緊提醒她,我們曾經約好在今天見面。與我對視的那雙眼睛又小又干,沒有因悲傷而紅腫,卻已凹陷下去,因疲憊而顯得獃滯無神。她看上去彷彿身處遠方,獨自待在極端惡劣的天氣里,就像一位孤獨的北極探險家。她給門口帶來了一股溫暖的家居味道,我想她剛才可能一直在和衣而睡。她戴著一條長長的琥珀項鏈,每塊琥珀的形狀大小不一,她的左手局促不安地纏繞著項鏈。在整個探訪過程中,她一直用食指和大拇指滾弄把玩著項鏈上最小的一塊琥珀。我開口後,她說:「當然,當然。」然後她神清氣爽,豪邁地把房門開得更大些。

多年來,我曾造訪過許多理科教授,因此我對牛津北部這種房屋的內部結構了如指掌。現在,由於郊區正被非學術界的人士逐漸買下,這種房子已經愈發少見。房子在五十或是六十年代作了改建,隨後書籍和傢具搬了進來——此後就再也不曾改變。除了棕色和奶油色以外,沒有其他顏色;沒有圖案,沒有風格,也沒有舒適可言;冬天裡也幾乎沒有一絲暖意;甚至連燈光也呈棕色,與潮濕、煤灰和肥皂的味道合而為一。卧室里沒有通暖氣,整座房子里似乎只有一部電話,還是轉盤式的呢,裝在門廳里,周圍沒放任何座椅。地上鋪著油布,牆上爬著髒兮兮的電線,從廚房裡傳出煤氣的臭味,還可以瞥見金屬架承托的三合板上放著一瓶瓶棕色和紅色的醬汁。過去人們曾經認為這種寒酸簡樸正適合知識分子的生活,符合英國實用主義的精神,毫不花哨,只剩下基本的必需品,剩下遠離商店的大學世界。在它的那個年代,這種房子可能給老一代愛德華時期式樣的累贅建築帶來了衝擊。現在,這裡的環境儼然最適用於悲傷場合。

瓊·洛根引著我來到一間擁擠的後房,這個房間面對著一片帶有圍牆的大花園,園中一棵正在開花的櫻桃樹最為顯眼。她僵硬地彎下腰,從地上撿起雙人沙發旁邊的一條毛毯,沙發上的靠墊和蓋布纏在一起,扭曲凌亂。她用雙手把毛毯捲成一團擱在肚子上,一邊問我要不要喝茶。我猜想,我按響門鈴的時候她正在睡覺,或者正躺在毛毯下面發著呆。我表示願意到廚房裡幫忙,她不耐煩地笑了笑,叫我坐下。

空氣異常濃重,讓人呼吸都感到格外吃力。煤氣爐點著,火光發黃,很可能在泄漏一氧化碳。讓空氣濃重的除了一氧化碳,還有壓抑的悲傷。瓊·洛根走出房間後,我調了調爐火,但不管用,於是我把落地窗往外推開一英寸左右,然後擺好靠墊,重新坐下。

這間屋子裡沒有任何孩子們生活的跡象。一架立式鋼琴塞在一處壁龕里,被書籍和一堆堆的雜誌及學術期刊重重壓住,鋼琴上的燭台中插著幾根枯枝,也許是去年的花蕾。煙囪柱腰兩側的書清一色都是吉本、麥考萊、卡萊爾、特里維廉和拉斯金等人 的作品全集。一側牆邊放著一張深色皮革制的躺椅,躺椅一側有道口子,裡面填塞著發黃的報紙。地板上鋪著好幾層褪色磨損的小地毯。兩把椅子安置在沙發對面,面對那散發著毒氣的煤氣火焰,我想它們是四十年代的設計,有高高的木頭扶手和低矮的箱形座位。瓊或約翰·洛根一定是原封不動地從父母那裡繼承了這幢房子。我暗自納悶,這裡的悲傷感是否在約翰·洛根生前就已存在。

瓊端著兩隻工人用的馬克杯回來了,杯里盛著茶水。這時我已經準備好了一小段開場白,但她在那張低矮難受的椅子邊緣一坐下,便顧自打開了話匣子。

「我不知道你為何而來,」她說,「我倒希望不是為了滿足你的好奇心。我們素不相識,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不想聽你說那些哀悼安慰的話。」說這些話時,她斷句簡短,呼吸急促,儘力不添加任何感情,這反而更強烈地傳達了情緒。為了軟化這種效果,她勉強一笑,補充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讓你感到尷尬。」

我點點頭,想從手中那小桶般的陶瓷杯里吮口滾燙的熱茶。對於正在承受喪夫之痛的她而言,這樣的社交會面感覺一定就像醉酒駕車——很難衡量正確的談話速度,很容易就會轉向過猛。

很難把她放在喪夫之痛的情境之外來看。在她的淺藍色開司米外套上,就在右胸下方,有一塊棕色的污漬,這是哀傷之餘無暇顧及儀容的結果呢,還是另有原因?她的頭髮很油膩,順著頭皮朝後拉去,挽成一個粗亂的髻,用一根紅橡皮筋綁住。這也是因為哀傷所致,還是某種學院派的髮型樣式?我從報上的新聞里得知,她在牛津大學教歷史。如果什麼都不知道,只看她的臉,你也許會以為她是個不好動的人,正患著重感冒呢。她鼻子尖尖,鼻頭、鼻翼和鼻孔周圍在濕紙巾的摩擦下變得發紅(我已經看到腳邊地板上的那個空紙盒了)。但她的臉挺迷人,近乎美麗,也近乎平凡,呈現出蒼白素凈的長橢圓形。她的嘴唇很薄,眉毛和睫毛淡得幾乎看不見,眼睛裡帶著難以判定如沙土般的淺棕色。她給人留下了一種印象,讓人覺得她個性獨立,卻又很容易發火。

我對她說:「我不知道其他人——其他當時在場的人——有沒有來看過你。我猜應該沒有吧。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來告訴你,你的丈夫是個非常勇敢的人,可是,關於事發當時的情況,也許你想知道吧。調查庭要再過六個星期才能開庭……」

我嗓門漸漸低了下去,不太確定自己為什麼會想到驗屍調查。瓊·洛根仍坐在椅子邊緣,縮起肩膀,向前捧著馬克杯,呼吸著杯中升騰到她臉上的熱氣,也許是為了熏熏眼睛舒服一下吧。她說:「你以為我想要重溫他丟掉性命的細節吧。」

她話中的酸楚令我一驚,我不禁與她四目相對。「也許有些事情你想知道。」我說,一邊將語速放得更慢。面對她的敵意我倒反而比較自在,不像她的悲哀讓我覺得尷尬……

「我是想知道一些事情。」瓊·洛根說,她的話音中突然充滿怒氣。「我有一大堆問題要問各種各樣的人呢,但我認為他們不會給我任何答案。他們甚至會裝模作樣聽不明白我的問題。」她頓了頓,忍氣吞聲。我彷彿在中途跳進了她的腦海里,聽到了那個一再重複的聲音,聽見那整夜折磨她的思緒。她的諷刺太戲劇性、太有力了,我感覺到了那諷刺背後讓人筋疲力盡的一再重複所帶來的沉重感。「當然,發瘋的是我。我無足輕重,礙手礙腳的。我的問題不便回答,因為它們和故事不一致。行啦,行啦,洛根太太!那些跟你無關而且反正也不重要的事情,你就別瞎操心啦。我們知道他是你丈夫,是你孩子們的父親,可是,是我們在管事呀,請別來礙事……」

「父親」和「孩子」,這兩個字眼讓她受不了啦。她放下茶杯,從毛衣衣袖裡抓出一團紙巾,按在兩眼中間揉搓著。她想從椅子里站起來,卻因為座板高度太低而未能起身。我感受到了當房中的所有情緒為一人獨佔時那種令人麻木的中立感。此時此刻,我別無辦法,只能耐心等待。我想,像她這樣的女人,可能討厭被別人看到自己在哭泣,但近來她大概也得習慣這一點了。我將目光越過她,望進花園,穿過櫻桃樹,看見了孩子們存在的第一個跡象:在一小塊草坪上,搭著一頂像北極的圓頂冰屋那樣的棕色帳篷,半遮半掩在灌木叢後面,帳篷一側的支柱都已倒地,帳身逐漸向花壇傾斜,顯出一幅遭人遺棄、被水浸透的慘淡光景。這是他在死前不久為他們搭建的呢,還是他們自己把它搭了起來,想重拾在這幢房屋裡久違了的戶外運動精神?也許,他們需要某個可以一坐的地方,遠離母親的痛苦氛圍。

瓊·洛根陷入了沉默。她把雙手緊握在身前,眼睛盯著地面——可以說,她仍然需要孑然獨處。在她的鼻子和單薄上唇之間的皮膚已經磨得發紅脫皮。我的麻木感消失了,心裡只有一個簡單的想法——我所看到的是一份愛,以及這份愛的毀滅所帶來的緩慢痛苦。如果因為死亡,或者由於我自己的愚蠢,我失去了克拉莉莎,想像一下那將意味著什麼吧。這個想法讓我後背上湧起一股熱辣辣的刺痛感,我覺得自己快要悶死在這缺氧的小房間里了。情況緊急,我必須趕回倫敦,去挽救我們的愛情。我還沒有想好該如何行動,但我現在很樂意起身告退。瓊·洛根抬起頭,看著我說:「很抱歉。我很高興你能來。你特地跑這一趟,太謝謝你了。」

我說了些老套的客氣話。我大腿和手臂上的肌肉緊繃著,彷彿準備把我推出椅子,推回到梅達谷去。看到瓊的悲傷,這讓我自己的情況簡單了不少,就像元素周期表上的單純元素,充滿了簡單的理智判斷:當愛情逝去時,你才會明白它是一份多麼珍貴的禮物。你會像她現在這樣飽嘗哀苦。所以,回家去吧,努力留住這份愛吧。除此以外的一切,包括帕里在內,都無關緊要。

「是這樣,有些事情我想知道……」

我們聽見前門打開又合上了,門廳里傳來了腳步聲,但沒有話音。她頓了頓,彷彿在等待召喚。然後,又是腳步聲——好像有兩個人正在上樓,她鬆了口氣。她剛才正要告訴我或者問我某件重要的事情,我知道我不可能就此離開,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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