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在科學領域是個失敗者,是個依賴於他人成果的寄生蟲和邊緣人——這種感覺並沒有從我身上消失。事實上它從未消失過。我又像以前那樣躁動不安了,也許是因為洛根的墜落,也許是被帕里騷擾所致,或許要歸咎於出現在我和克拉莉莎之間的一道細微的情感裂痕。顯然,困坐在書房裡苦思冥想,並不能幫助我找到不安的源頭或者解決辦法。二十年前,我也許會花錢請個職業心理醫生聽我嘮叨,但曾幾何時,我已經對談話療法失去了信心。在我看來,那只是一樁讓人假充時髦的騙局。如今我更喜歡開車解悶。在我收到帕里的第一封信的幾天後,我開車前往牛津,去探望洛根的遺孀,瓊。

那天清晨,公路上異常空蕩,天色灰暗,光線平均,能見度也不錯,而且我還是順風,風力頗強。在陡崖前的那段平坦高地上,我幾乎飆到了限速的兩倍。這樣勢不可擋向前猛衝的高速飆行,使我必須撥出四分之一的注意力去瞟後視鏡(小心警察,留神帕里),同時還要保持飆車時精神高度集中,這種狀態讓我感到情緒平穩,並帶給我一種心靈得到凈化的錯覺。在距事故現場北面三英里遠的地方,我沿著公路向下穿過白堊路塹,牛津谷宛如一幅異鄉畫卷般鋪展在我的眼前。在這片平坦朦朧的綠意之中,與我相隔十六英里、關在一棟維多利亞式的大房子里的,就是我此行要探望的那位傷心寡婦。我把車速降到七十,給自己更多一點時間回憶思索。

關於窗帘信號,我曾在資料庫中進行過一次拉網式搜索,結果一無所獲。我還隨機地打開了幾箱剪報檔案查找,但由於沒有明確的方向引導,半個小時以後我就放棄了。我曾經在什麼地方讀到過關於用窗帘作信號的故事,而且它和帕里有些關聯。我想自己最好還是停止主動探究,希望更強烈的聯想能幫助我的記憶突破重圍,也許會在夢中給我答案。

我和克拉莉莎的情形也沒好到哪兒去。沒錯,我們仍然交談,態度親切友善,早晨上班之前我們甚至還倉促地愛撫過一陣。吃早飯時,我讀了帕里的信,然後把信遞給她。她似乎與我同感,也認為帕里是個瘋子,而我感覺受到騷擾是順理成章的。我用了「似乎」這個字眼,是因為她顯得並不是那麼真心誠意,就算她說過我是對的——我想她的確這樣說過——她也始終沒有真正承認自己以前犯了錯。我感覺她心裡還有其他想法,沒有做出最後決定;可我問她時,她又否認了這一點。她皺著眉頭讀了那封信,讀到某處時還頓了一下,抬起頭看著我,說:「他的文筆還挺像你的嘛。」

然後她問我,我到底對帕里說了些什麼。

「我叫他滾開。」我說,口氣或許過激了些。她再次問起時,我氣惱地抬高了嗓門。「你看看他說的樹籬里有訊息那一段!他發瘋了,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看出來了。」她輕輕地說,然後繼續讀信。我想,我知道是什麼在困擾她——是帕里那狡猾的伎倆,他在暗示我和他之間有段過去,有張契約,有種私通,有份用眼神和手勢傳遞訊息的秘密生活,而我的否認似乎跟做賊心虛的否認沒有什麼兩樣,正好說明這一切都是真的。要是我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我又何必這樣著急?在讀到信末倒數第二頁上「關於克拉莉莎的事情」那一段的時候,她停了下來,沒有看我,而是扭頭看向一邊,慢慢深吸了一口氣。她放下一直捏在手中的信紙,用指尖觸了觸眉頭。我暗自心想,她並不是相信帕里,只是他在信中如此狂熱地相信自我,如此毫不做作、直截了當地表露情感——他顯然的確體驗到了他所描述的那些感覺——這就一定會使人相應地產生某些自動反應。就連一部爛電影也還會讓人泫然淚下咧。有些深邃的情緒反應會擺脫高級理性思維的控制,迫使我們去扮演自己的角色,不論它和實際情況相差多遠——我是個因秘密戀情被曝光而憤恨不已的情人,克拉莉莎是個遭到殘忍背叛的女子。但當我試著說出這樣的想法時,她看著我,輕輕搖頭,顯出對我的愚笨感到驚奇的樣子。那封信的最後幾行,她幾乎連看都沒看。

她突然站起身。我問:「你要去哪兒?」

「我得準備上班了。」她匆匆走出房間,我感覺對這件事我們不了了之了。我們應該團結一致,相互慰藉;我們應該肩並肩,背靠背,保護彼此,抵制這一侵犯我們隱私的企圖。可是,這下子,我們好像已經被侵犯了。她回來時,我正想對她這樣說,她卻興沖沖地吻了吻我的嘴唇。我們情意繾綣,在廚房裡擁抱了整整一分鐘。我們是在一起呀,我可沒必要說出那番話。然後她掙脫身子,抓起外套,離開了。我想,我們之間還殘留著一段模糊不清的分歧,儘管我不能確定那到底是什麼。

我在廚房中逗留,清理好餐碟,喝完咖啡,然後收起那封信——出於某種原因,我把那些藍色的小紙頁和受教育程度不高聯繫在了一起。我們倆之間的和諧關係已經毫不費力地維持了數年光陰,現在在我看來,它卻突然變成了一座煞費辛苦精心搭造的建築,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就像一架古老的旅行鍾。我們正在喪失讓我們和諧相處的訣竅,或者說讓我們不用過分操心就能繼續幸福生活的訣竅。近些天來,我每次對克拉莉莎說話,都會意識到自己的言談可能會造成什麼後果。我是否在給她留下一種印象,讓她以為帕里的單相思令我暗暗竊喜,或者我無意識中正在引導他繼續下去,或者是我沒有認清事實,正不知不覺地享受著自己控制他的權力,或者是——也許她是這樣想的——控制她的權力?

自我意識是情慾歡悅的毀滅者。一個半小時前,我們倆在床上的表現就乏善可陳,彷彿在我們的黏膜之間隔著一層細薄的灰塵或沙礫,或者是和此物相對應的精神隔閡,卻像海灘上的沙粒一樣真實可觸。克拉莉莎走後,我坐在廚房裡,腦中羅列出一連串從心理到生理上導致房事不悅的悲哀因素——糟糕的想法,低落的性慾,稀缺的潤滑——還有疼痛。

這些糟糕的想法有哪些呢?其中之一就是,我懷疑,在不受邏輯責任管轄的情緒領域中,克拉莉莎認為:帕里的問題是我自己造成的。他是只有我才能召喚出的幽靈,出自我那混亂而不健全的性格,而這種性格被她溫柔地稱為「天真無邪」。是我把他帶到了我們中間,是我把他留在那裡的,即使我口口聲聲地否認與他的關係。

克拉莉莎說我這樣的想法是錯的,或者是荒唐可笑的,但除此以外她並沒多講自己的態度究竟如何。那天早上,我們穿衣服時,她倒是談起了我的態度。我很煩惱,她說。當時我正在穿皮鞋,便沒有插嘴。她說,她不喜歡看到我又被那「返回科學界」的執念糾纏,因為我明明擁有一份如此值得享受的工作,而且又做得這樣得心應手。她想要幫我,但在短短兩天的時間裡,我把全部心思都投在了帕里身上,人變得如此躁動,如此狂熱,如此……她頓了一秒,尋找著合適的字眼。當時她正站在門口,腰間系著一條帶有絲質襯裡的褶裙。晨光中,她那白皙的肌膚讓她的雙眼看上去更加碧綠。她風致韻絕,彷彿遙不可及,而她選擇的那個字眼更加強了這一印象。「……孤獨啊,喬。在這整件事里你都是如此孤獨,就連你對我說話的時候也一樣。我覺得你把我關在了外面,你對我有所隱瞞,沒有對我說出你的真心話。」

我只是看著她。在這種時候,要麼是我一直就在和她推心置腹,要麼就是我從來沒有對她敞開心扉,而且也不明白什麼叫做真心話。不過,當時我所想到的並不是這些。我想的是當初剛認識她時經常冒出的一個意念:像我這麼一個塊頭過大、長相平庸的傻大個,是怎麼贏得這位白皙美女的芳心的呢?然後一個新的壞念頭飄然而至:她是不是覺得跟我在一起生活有些吃虧了呢?

她正要離開卧室走進廚房,那時我們都還不知道,帕里的信正等在那裡。她誤解了我的表情。她沒有對我橫加指責,而是懇求道:「我是說,就像你現在看我的樣子。你在盤算著一些我永遠無法知道的事情。就像你心裡藏著兩套複式賬本,你認為這是接近事實的最好方式。可你難道不明白嗎,這樣做會讓你自我封閉?」

我知道,就算我現在告訴她「我剛才只是在想你是那麼可愛,我根本配不上你」,她也是不會相信的。正因為這樣,我在站起身時,心中不禁就想:也許是她才配不上我呢。好吧。收支平衡,複式記錄。她說得對,而且加倍地對,因為我之前什麼也沒說,她也就永遠無從知曉真相。我對她笑了笑,說:「我們吃早飯時再談吧。」但後來我們談的是帕里的信,而且談話也不順利。

在克拉莉莎離開家門、我清理好餐桌以後,我繼續端著微熱的咖啡坐在廚房裡,把帕里的信塞回信封中。信封又緊又小,彷彿裝著正在入侵我們家園的病毒孢子。更多的壞念頭冒將出來:這其實只是個白日夢,但我得讓它繼續做下去啊。我突然想到,克拉莉莎是在拿帕里當幌子。畢竟,她對這件事的反應很奇怪,好像是在把我和帕里扯到一起,讓困難加劇。這該怎麼解釋呢?她是不是開始後悔和我一起生活了?她會不會另有新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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