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我的印象中,我一踏出房門,雨勢就驟然加大了,但我沒打算折回去拿帽子或雨傘。我沒有理會帕里,而是怒氣沖沖地大步前進,速度如此之快,以至於等我走到街角、朝四下里張望的時候,他已經在我身後五十碼遠了。我頭髮濕透,右腳那隻鞋裡也因為在鞋底上有條很久沒去在意的裂縫而滲進了雨水。我身上的憤怒氣息像冷光般四下發散,沒有特定的對象,顯得有些孩子氣。帕里當然應該為插足於我與克拉莉莎之間而受到譴責,然而我的狂怒卻是針對他們兩人——他給我帶來苦惱,而她沒能支持我去對抗它——同時也是針對所有人、所有事,特別是這場無孔不入的雨,還有我不知道要去哪裡這一事實。

還有另外一件事,像一層皮膚、一層柔軟的外殼包裹著我的憤怒,限制它並使之顯得更為戲劇化。那是一段若有似無的記憶,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一份由記不清是什麼時候讀過的材料所引發的朦朧聯想,它與我當時的閱讀目的毫不相干,但就像童年夢境中的一個片段持久地留在了我的腦海里。現在它和我有關了,我想,它能對我有所幫助。關鍵詞是「窗帘」,在我的想像中,這個詞是用我自己的筆跡書寫的。一如睫毛上的雨珠讓路燈光線在我眼中顯得離析破碎,這個詞也彷彿分裂散開,被記憶顯示屏邊緣外的聯想朝四面八方拉扯。我在心裡看見了一座豪宅的遠景,其再現效果就像是登在舊報紙上帶有污漬的黑白照,帶有高高的圍欄,裡面也許還有軍人、一名安全警衛或是哨兵。但即使那條意味深長的窗帘就掛在這座房子里,我也不知道它有什麼含義。

我繼續往前走,路過一幢幢活生生的豪宅別墅。它們燈火通明,高聳於裝有對講機的大門之上,我瞥見大門後面有幾輛隨意停放的汽車。我的情緒如此惡劣,以至於可以刻意並且樂意忘卻我們自己那幢價值五十萬英鎊的公寓,縱情想像自己是個貧困潦倒的可憐蟲,在雨中匆匆路過有錢人家的宅邸。有些人好運連連,而我卻浪費了自己一生中僅有的幾次機會,現在我一文不值,這裡沒有人會來在乎我。自從進入青春期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像這樣去自欺欺人,而發現自己還能做到這一點讓我頗感愉悅,幾乎就好像我能在五分鐘里跑完一英里似的。但緊接著,當我再一次想起「窗帘」時,腦中卻沒有任何聯想,就連半點影子都沒有了。我開始放慢腳步,心想:人腦竟是這麼一件細緻精密卻又華而不實的東西,一旦情緒狀態發生變化,其他一百萬條無法察覺的神經迴路就都會受到影響。

就在我聽到他高喊我的名字之前,我隱隱覺察到那個折磨我的人正在向我逼近。然後他又叫了起來:「喬!喬!」我聽出來他正在嗚咽。「是你。是你開始的這一切,是你讓這件事發生的。你一直在跟我玩遊戲,一直都是,現在你還裝作……」他沒能把話說完。我再次加快了腳步,在穿過下一條街時,我幾乎是在奔跑了。他的哭叫聲隨著每一個刺耳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我感到既噁心又害怕。我到達對面的街道,轉頭回顧,他一直跟著我,現在被困在了馬路中間,等待車流出現一個缺口。稍不小心他就有可能栽倒在一排飛馳的車輪下,而我正希望這種事情發生,這個願望很冷酷也很強烈,我卻並不為自己感到驚訝或者羞恥。當他看到我終於回頭去面對他時,他大聲喊出了一連串的問題:「你什麼時候才能放過我?你已經抓住了我的心,讓我無法自拔。為什麼你不承認你自己正在做的事呢?為什麼你一直假裝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喬,那麼那些信號呢,為什麼你又不斷地向我發信號?」

由於仍然被困在馬路中央,他的身影和話語不時被飛馳的汽車隔擋,他抬高了音量,嘶啞地吼叫,讓我無法移開視線。我本應該繼續向前奔跑,因為這是甩掉他的絕好機會。但是他的怒氣咄咄逼人,我只能目瞪口呆地旁觀,不過我始終沒有放棄能使我解脫的那種可能性,一心希望能有輛汽車來撞死他,撞死那個站在離我二十五英尺遠的地方、一邊詛咒一邊懇求我的傢伙。

他說話尖聲尖氣的,語調漸揚,重複不斷,彷彿動物園裡一隻孤苦伶仃的衰鳥近乎變成了人類。「你想要什麼?你愛我,你想要毀掉我。你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什麼都沒發生!你這個混蛋!你在玩弄我……折磨我……向我發出該死的秘密小信號,讓我一再走向你。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你這混蛋。你這個混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將我帶離……」這時一輛房屋般大小的搬家卡車駛過,我沒聽見他接下去的話。「……你以為你能將我帶離他。但是你會來到我的身邊。到最後……你也會到他身邊來,因為你必須這樣。你這個混蛋,你將會乞求憐憫,你將會匍匐在地上……」

帕里啜泣著,說不出話來了。他向我走近一步,但一輛汽車從馬路中央疾馳而來,一路車笛鳴聲大作,迫使他後退,而多普勒效應也使他的哀鳴被喇叭聲壓了下去。當他大聲喊叫時,儘管我對他心懷敵意和反感,我一度幾乎又可憐起他來。也許那不只是悲傷。看見他被困在路中央不停吼叫著,我感覺鬆了口氣,因為那個人不是我,那種感覺就和看見一個醉漢或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在指揮交通時那樣。我還在想,他的狀況過於極端,對現實的構想如此扭曲,因此他傷害不了我。他需要幫助,但不會是我去幫他。這個想法和剛才那份空想的願望並行不悖,我還是希望看到這個惹人厭的傢伙被碾扁在柏油馬路上。

聽他叫嚷的時候,我的腦子裡又冒出了第三股思緒和感覺。這份靈感來自於一個辭彙,而這個詞被他使用了兩次:「信號」。每聽到它一次,先前讓我煩惱的那條窗帘就會擾動起來,兩個詞合成了一個基礎的語法結構:用作信號的窗帘。現在我比以前更接近真相了。我幾乎就要想起來了。一棟豪邸,一處著名的倫敦住宅,窗前的帘子被用來傳遞聯絡……

對這些脆弱的聯想的苦苦探尋,令我想起了我書房裡的窗帘,然後又想到了整間書房。我想到的不是它的舒適,不是那檯燈的羊皮燈罩里發出的光線,不是布哈拉地毯上鮮亮的紅色和藍色,也不是我那幅夏加爾 油畫仿製品(《躺著的詩人》,1915年)里的海底風格色調,而是那些填滿了五個擱架、堆了整整一面牆的約百來英寸長的箱裝文件,帶標籤的黑色箱子中塞滿了剪報;在書房的另一面,在朝南開的窗戶邊,有台像小型摩天樓似的硬碟驅動器,裡面存儲著3G大小的數據,等著幫助我在這棟豪宅與「窗帘」、「信號」這兩個詞之間建立聯繫。

我想起了克拉莉莎,心裡突然湧起一股歡悅的愛意,感覺要解決我們的爭吵似乎也很容易——不是因為我態度惡劣或是做錯了事,而是因為我的正確是如此顯而易見又無可辯駁,只是她弄錯了。我必須回去啊。

雨還在下,但已經小了些。前方兩百碼外路口的交通燈信號已經改變,從前進車流的狀態來看,再過幾秒鐘帕里就有機會穿過馬路了。於是我拋下了他,任他掩面而泣。他肯定沒有看見我轉過身,邁著輕快的腳步沿著一條狹窄的住宅區小道慢跑而下。即使凄涼的他想快跑追上我,我也可以在街區里曲里拐彎,不出一分鐘就能甩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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