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從克拉莉莎的角度——或者至少從我事後推斷的角度——來觀察她回家時的情形,應該會更清楚。她爬上三層樓梯,手裡提著五公斤重的皮包,裡面裝滿書和論文,而在從地鐵站回家的半英里路上,她一直提著它。這一天她過得很糟:首先,昨天她輔導的那名學生——一位來自蘭卡斯特的生嫩女孩——哭叫著給她打電話,大吵大嚷,語無倫次。等克拉莉莎勸女孩平靜下來後,她指責克拉莉莎布置的閱讀任務過於繁重,無法完成,害她在研究上陷入了死胡同。浪漫主義詩歌課堂講座上得也很差,因為被指定做討論報告的兩個學生沒有準備任何材料,而其他小鬼也沒在閱讀上花心思。臨近中午,她發現自己記事用的筆記本不見了。午餐期間,有位女同事一直抱怨她丈夫在床上過於溫柔,缺乏征服她所需的侵略性,無法給她應得的高潮品質。下午,一場大學評議委員會議耗去了克拉莉莎三個小時,她發現自己不得不把票投給最不壞的選擇:砍掉她所在院系預算的百分之七。會後她立刻前去接受校方管理層的「工作表現與效績」面談,對方提醒她,她一直沒有按時填寫《工作量定額進度表》,而且她用在教學、研究和管理上的時間比例也不平衡。

拖著大包上樓時,她感覺比平時更吃力,心想自己也許快要感冒了。她鼻樑發酸,眼睛刺癢,後腰上也開始發疼,而且痛感逐漸擴散開來——對她來說,這往往是病毒感染的可靠先兆。最糟的是,那場氣球事故的記憶又襲上了她的心頭。這段記憶始終留在她的腦海里,但這一天大部分時間裡,她都與它保持距離,將它當成了一件軼事,單獨存放在一格里。現在,它破格而出,侵入了她的內心,彷彿指尖沾上的氣味揮之不去。從傍晚開始,她腦海里就一直浮現著洛根放手時的影像,伴隨著這幅影像,那種驚恐無助的感覺也一直與她形影相隨,並似乎因而產生了類似感冒或流感的生理癥狀。和朋友們談這些事情好像已經沒用了,因為在她看來,她已經無理性到了極點。走上最後一段樓梯時,她注意到,疼痛正逐漸擴散到她的膝關節上。或者,這只是因為你已經不再是二十來歲了,還要拖著一大堆書上樓梯?她把鑰匙插入前門鎖孔,感覺精神稍稍一振,因為她想起喬會在家裡,他總是很善於在她需要的時候照顧她。

當她走進門廳時,他正在他的書房門口等她,看上去神情狂亂,她已經有些日子沒見過他這樣了。她認為這種神情與過於野心勃勃的方案、令人亢奮卻通常很愚蠢的計畫有關聯,而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它們會來折磨她所愛的這個冷靜而理性的男人。他朝她走來,還沒等她完全走進門就開始說話。沒有親吻,也沒有任何形式的問候,他劈頭就說起被某個白痴騷擾的故事,話中對她語帶責備,也許甚至還包含憤怒,因為她大錯特錯,現在事實證明他才是對的。她還來不及問他到底在說什麼,事實上,她甚至還來不及放下手裡的包,他又講起了另外一件事,說他剛和一位在格羅斯特路的粒子物理研究所里工作的老朋友談過話,他認為這位朋友也許能設法幫他和教授面談。克拉莉莎一心想說的是:我的吻在哪兒?抱住我!照顧我!可喬卻講個沒完,活像是一年沒見過其他人似的。

此時此刻,他對別人說話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於是克拉莉莎舉起雙手,掌心朝外,做出投降狀,說:「那太好了,喬。我要去泡個澡。」即便如此,他還是沒住口,八成也沒聽見她說了什麼。當她轉身去卧室時,他也跟著她進去了,用不同的話一再地告訴她,他必須返回科學界。以前她聽過這一套。事實上,那次發作大概是在兩年前,是一場真正的危機,最後他的結論是,他已經和自己的人生達成了和解,而這種人生畢竟還不算壞——那本應該就是事情的終結。他提高嗓門,壓過了水龍頭的放水聲,又開始講起被人騷擾的故事。她聽到了帕里這個名字,想起來了,噢,是的,那個人。她覺得自己足夠了解帕里,他只是個寂寞無用的男人,一個信奉耶穌的神經病,很可能是靠他的父母生活,一心渴望與人建立關係,任何人都好,甚至就連喬也行。

喬站在浴室的門框里,賴著不走,就像某種新近發現的猿猴,可以一直說個不停,自己卻毫無察覺。她從他身邊擠過,回到卧室里,她很想叫他幫忙倒一杯白葡萄酒,但轉念一想,他很有可能也自己來上一杯,然後坐在邊上看她泡澡,不會來照顧她,而現在她只想獨自呆上一會兒。她坐在床邊,開始解靴子的鞋帶。如果她真的病了,她盡可以對自己的想法直言不諱。不過,現在她處於發病的邊緣,也許只不過是身體勞累所致,而且她又被周日發生的事弄得心煩意亂;再說,大驚小怪也不是她的作風。因此,她沒有發作,而是抬起一隻腳。喬單膝跪地,慢慢地幫她脫掉皮靴,這期間他一直沒有停止說話。他想回到理論物理學界,想得到一家研究院所的支持,只要他能夠回去,不管要教什麼他都願意,他對虛光子也有了些想法。

她穿著長筒絲襪站在地上,一邊解開上衣的紐扣。肌膚袒露在空氣中的感覺,還有腳底板透過絲襪踩在厚地毯上的觸感,讓她產生了一股模糊的亢奮,她想起昨天夜裡和前天晚上的情景,那份悲哀,那些如蹺蹺板般來回起伏的情感,還有甜蜜的性愛。她也想起來了,他們彼此相愛,現在只是恰好處在非常不同的心境當中,兩人需求迥異。如此而已。這種情況會改變的,沒有理由從中得出什麼重大結論,儘管她現在的情緒正在促使她這樣做。她褪掉上衣,手剛觸到胸罩上的紐扣,卻又改變了主意。她感覺好些了,但還不夠好,她不想給喬發出錯誤的信號——如果他還能夠注意到的話。如果她能獨自在浴缸里泡上半小時,然後她就可以去聽他說了,而他也能去傾聽她的話。交談和聆聽,所有這些應該都會對夫妻和睦有好處。她穿過房間,掛起裙子,然後又坐在床邊,脫下長筒絲襪,一邊心不在焉地聽喬說話,一邊在回想傑西卡·馬洛,那個在午飯時抱怨自己丈夫太溫和、性愛過於平淡的女人。你會碰上什麼人,兩人的夫妻生活有多麼和睦——這裡面有太多運氣的成分在起作用,而在你無意識地選擇自己的另一半時,同樣也有無數個不同的結果。因此,如果事實證明他們的房事並不如意,不管是誰,不管她再說多少話,都是沒有用的。

喬在跟她說,雖然他在數學上已經遠遠落後,但這沒有關係,因為現在有軟體可以處理它。克拉莉莎看過喬工作,她知道,所有的理論物理學家都像詩人一樣,除了天賦和好的構想之外,所需要的無非就是一張紙和一支削尖的鉛筆——或者一台功能強大的電腦。如果他想要的話,他現在就可以回到書房,「重返科學領域」。他說他需要研究院系、教授、同事和辦公室,其實那些都無關緊要,只不過是他面對失敗的保護傘,因為他們絕不會讓他進去的(她自己對大學院系就已經感到厭倦了)。她在內衣外面披上了一件浴袍。他又重新拾起了這份狂熱的野心,是因為他情緒失望——對他來說,星期天里發生的事也會對他產生不同的影響。喬的頭腦精細而縝密,但問題在於,他完全無視自己的情緒。他似乎沒意識到,他的觀點不過是胡言亂語,是一種異常現象,而其背後一定有某種原因。正因如此,他是個脆弱的人,但是現在,她無法產生想保護他的感覺。和她一樣,他對發生在洛根身上的慘劇已經無動於衷,可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現在,她只想靜靜地躺在滿是泡沫的熱水裡思考,而他則想著手改變自己的命運。

回到浴室後,她用擦背刷攪勻冷熱水,加入杜松精油和丁香浴鹽,想了想,然後又加入了一種香精,這是一位教女送給她的聖誕禮物,標籤上宣稱這種香精曾為古埃及人所使用,能給沐浴者帶來智慧和內在的寧靜。她把一整瓶香精都倒了進去。喬拉下馬桶蓋,坐在上面。她知道,以他們的關係,她可以請求他離開,讓她獨自待一會兒,而不會招致任何不良後果,但是他的激動情緒讓她開不了口。尤其是現在他又回頭去講帕里了。當克拉莉莎坐進那缸綠色的水中時,她開始把注意力放到他所說的話上面。警察?你報了警?留言機上有三十三個來電?可她進門時,看到提示器上顯示的數字是零。他堅持說是他把那些信息抹掉了。克拉莉莎在水裡坐起身,又看了他一眼,他也直視著她的眼睛。十二歲時,她的父親死於阿爾茨海默氏症 ,她一直害怕自己和一個瘋子生活在一起,所以她才選擇了理性的喬。

也許是她這一眼中的某些東西,或者是她直起疼痛的後背的動作,或者是她驚愕地張開下巴的神情,讓喬在說到「現象」這個詞的時候卡住了,陷入一段短暫的沉默,然後又聲音低沉地問:「怎麼了?」

她仍然盯著他,沒有移開目光,一邊說道:「從我一進門開始,你就一直對我說個不停。把話放慢一會兒,喬。深吸幾口氣。」

他願意完全按照她所說的去做,這令她有點感動。

「你感覺怎麼樣?」

他瞪著面前的地板,把兩手放在膝蓋上,隨著呼氣大聲嘆道:「煩。」

她在等他繼續說下去,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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