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我們的公寓大樓外,一條林蔭大道筆直地沿著上升的路面伸展,道路兩旁栽種著新葉初萌的法國梧桐。我一踏上人行道,就看見帕里站在一百碼外街角的一棵樹下。看到我後,他把雙手從兜里掏出來,抱攏雙臂,然後又放下。他剛準備朝我走過來,然後又改變了主意,轉身回到那棵樹邊。我慢慢地走向他,感到自己的焦慮逐漸消失。

我越靠近,帕里就退得越遠,一直退到樹下。他靠著樹榦,大拇指鉤在褲兜上,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實際上,他看上去很落魄。他的個頭顯得比那天要矮小,一身皮包骨頭,儘管還是梳著馬尾辮,但已經不再像個健壯的印第安武士了。我走近他時,他不願與我四目相視。確切地說,他只是緊張地掃過我的臉龐,就垂下了眼睛。我伸出手,心裡輕鬆了很多。克拉莉莎說得對,他頭腦古怪,卻並無惡意,頂多算個討人嫌的傢伙罷了,根本不像我原先以為的那樣是個威脅。現在,他帶著一副可憐相,蜷縮在新生的梧桐葉下。是那場事故,還有震驚所帶來的餘波,扭曲了我的理解。我把一場鬧劇理解成了難以言狀的威脅。我們握了握手,他並沒有用力。開口時,我的語氣堅定,卻又帶著一絲仁慈。他很年輕,論年紀頂多可以做我的兒子。我說:「你最好告訴我這都是怎麼回事。」

「這附近有家咖啡館……」他朝愛德華爾路 的方向點了點頭。

「在這兒談就行,」我說,「我的時間不多。」

風又吹了起來,而且在微弱的陽光下彷彿颳得更猛了。我拉緊外套,束緊腰帶,這時,我瞥了一眼帕里的鞋。今天他沒穿運動鞋,而是穿了一雙棕色軟牛皮鞋,也許是手工定製的。我走過去,靠在近旁的一堵牆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

帕里從樹下走到我面前,盯著自己的雙腳。「我更願意進屋裡談。」他帶著一絲哀求說道。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等待著。他嘆了口氣,頭朝下看著我家樓下的大街路面,然後目光跟上一輛駛過的汽車。他抬起頭,望著天空中高聳厚重的積雲,又檢查了下右手指甲,但就是不能看著我。當他終於開口說話時,我覺得他的視線集中在人行道的一條裂縫上。

「出事了。」他說。

他沒有繼續往下說,於是我問:「出了什麼事?」

他深吸了口氣,還是沒有看我。「你知道出了什麼事。」他慍怒地說。

我試著幫他開場:「我們是在談那次事故嗎?」

「你知道出了什麼事,你就是想讓我把它說出來。」

我說:「我想你最好快說,我馬上就得走了。」

「都是因為控制,不是嗎?」他用青春期叛逆似的目光瞟了我一眼,又垂下了眼帘。「敷衍了事太傻了,你為什麼就不說出來?這沒什麼可害臊的。」

我看了看錶。正是一天中最適合我工作的時段,我還得到倫敦市中心去取一本書。一輛空計程車正向我們駛來,帕里也看到了。

「你以為你在這件事上表現得很冷靜,但這太荒謬了!你不會一直保持沉著的,這你清楚。現在一切都變了。請別再這樣裝模作樣的了!求求你……」

我們眼睜睜地看著那輛計程車開過。我說:「你叫我出來見你,是因為你有話要說。」

「你的心可真狠,」他說,「但是你擁有絕對的權力。」他又深吸了口氣,好像在為某個高難度的馬戲動作做準備。他直視我的眼睛,坦率地說:「你愛我。你愛我,而除了回報你的愛,我別無他法。」

我什麼也沒說。帕里又深吸了口氣。「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選擇了我。我只知道,現在我也愛上了你,並且這份愛是有原因的,為了一個目的。」

一輛救護車帶著呼嘯的警笛聲駛來,我們不得不等它開過去。我在考慮如何回答,是否可以用發怒把他趕走。但在喧囂漸漸遠去的幾秒鐘內,我決定堅定而理智地回答。「瞧,帕里先生……」

「傑德,」他急促地說,「叫我傑德。」他的語氣不再帶有那種疑問的味道了。

我說:「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住在哪裡,做什麼工作,或者你是誰。我也不是特別想知道這些。我以前見過你一面,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我對你都沒有感覺……」

帕里說話時發出一串喘息,蓋過了我的聲音。他雙手前推,像是在抵制我的話。「求你別這樣做……真的,事情本來不必弄成這個地步的。你用不著對我這樣子。」

我們倆頓時都定住了。我心想是不是該離開他,到路邊找輛計程車。也許談話只會使事情變得更糟。

帕里抱起胳膊,腔調變得坦率而世故起來。我想,也許他正在拙劣地模仿我講話。「瞧,你沒必要這樣做。你可以讓我們倆都免受這麼深重的苦難。」

我問他:「你昨天跟蹤過我,是不是?」

他把目光轉向別處,一言不發。我想他這是默認了。

「是什麼原因讓你認為我愛你呢?」我竭力想讓這個問題聽上去誠懇一點,而不僅僅是矯飾。儘管我很想離開,我還是有興趣知道答案。

「別這樣,」帕里低聲說,「請別這樣。」他的下唇在顫抖。

但我緊逼道:「我記得我們在山腳下談過話。如果你在事故後感到心中不安,這我能夠理解。我自己就這樣覺得。」

就在這時,令我大吃一驚的是,帕里用雙手捂住臉放聲大哭。他也努力想說些什麼,但一開始我沒法聽清,然後才勉強聽了出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停地說。接著,他稍微緩過來了一點,問道:「我對你做了什麼?為什麼你要一直這樣折磨我?」說完他又開始嚎啕。我從靠著的牆上站起來,從他面前走開幾步。他在我背後哽咽著,試圖恢複正常的聲音。「我不能像你那樣控制自己的感情,」他說,「我知道,這給了你支配我的權力,但我沒辦法啊。」

「相信我,我沒有什麼情感要控制的。」我說。

他帶著幾分渴望與絕望交織的表情,看著我的臉。「如果這是個玩笑,那麼現在該停止了。它正在傷害我們。」

「瞧,」我說,「我現在必須要走了。我不想再聽到你的消息。」

「哦,天哪!」他痛哭道,「你竟用這種態度說這番話。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麼?」

我感到一陣窒息,便轉過身,迅速朝愛德華爾路走去。我聽見他在身後追趕。他追了上來,一把拽住我的衣袖,想要拉我的胳膊。「求你了,求你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告訴我些什麼,給我講講小小的理由。我要的是真相,或者只是一部分真相就行。告訴我,你這是在折磨我。我不會問你為什麼的。但是請你告訴我,你現在就是在折磨我。」

我抽出胳膊,停了下來。「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清楚你想要什麼,我不在乎。現在你讓我獨自待會兒好嗎?」

他突然滿腹怨恨。「太滑稽了,」他說,「你甚至懶得說服我。這實在是太侮辱人了嘛。」

他把手搭在屁股上,我第一次發覺自己在估量他,看他能有多大能耐。我的塊頭比他大,平時還在堅持鍛煉身體,但我一生中還從未和其他人交過手。況且,他比我年輕二十歲,關節粗大,如果打起來他還會孤注一擲——不管那是出於什麼理由。我挺直腰板,使自己看上去更高大一些。

「我從未想過要侮辱你,」我說,「直到現在都是。」

帕里將雙手從屁股上放下來,向前攤開。他那豐富的情感狀態及它們之間的迅速轉換,實在讓我感到頭疼。理智,眼淚,絕望,含糊的威脅——而現在,又是誠摯的懇求。「喬,求你了,看著我,想起我是誰,想起一開始是什麼感動了你。」

他和我對視了一秒,眼白格外澄澈,然後移開目光。我開始明白了,這是他與人談話時的習慣。他先吸引你的目光,然後轉過頭,彷彿在和他身旁的人、或是一隻棲在他肩頭的隱形生物說話。「不要否認我們的關係,」他對那生物說,「不要否認我們曾經的擁有。請不要再敷衍我了。我知道,你會覺得這種想法難以接受,你還會奮力抗拒,但我們是為了同一個目的才走到一起的呀。」

我本應該繼續向前走,但他那激烈的口氣讓我頓了一下。出於好奇,我反問他:「目的?」

「就在他摔下來以後,在那座山頂上,有某種東西在我們之間傳遞。純粹的能量,純粹的光明?」帕里又開始活躍起來,將短暫的痛苦拋在身後,這樣一來,疑問似的變音又回到了他的話語中。他接著說:「我愛你,你也愛我,這是事實,但它並不重要。它只是一種手段……」

手段?

看到我皺起的眉頭,他就像給傻子解釋顯見的道理:「通過愛,將你引向上帝。你會像發瘋似的抗拒它,因為你離自己內心的真情實感還是如此遙遠?但我知道,聖主基督就在你的心裡。在某種程度上,你也知道這一點。這就是為什麼你要運用你的知識、理智、邏輯來抗拒它,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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