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本世紀里,曾幾何時,豪華的白色遠洋郵輪在大西洋的波濤中乘風破浪,往返於倫敦和紐約之間,為居民建築的式樣帶來了一種設計靈感。二十年代,一座頗似瑪麗王后號 的巨型建築群落在梅達谷 拔地而起,現如今,這裡只剩下了艦橋部分——我們的那幢公寓,在許多棵法國梧桐間隱約現出一點潔白。它輪廓圓滑,廁所里裝著舷窗似的玻璃窗,在樓梯井淺淺的旋梯上還安有照明設施。鋼架邊框的窗戶低矮且呈長橢圓形,與城市生活的喧囂風格形成鮮明對比。地上鋪著結實的橡木地板,可供許多對舞伴在上面跳起輕快的狐步舞。

選擇最頂層兩座公寓套間的好處在於,它們帶有幾扇天窗,還有一條曲折的旋轉鐵梯,可以引人走上一塊屋頂平台。我們的鄰居是一位事業有成的建築師,和他的男友住在一起,平時都由他的男友收拾屋子。他們在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空間里搭建了一座夢幻花園:鐵線蓮纏繞著支杆蔓生,尖尖的長葉樸素無華,從河床里拾來、被盛放在開口黑色木箱中的大鵝卵石中間鑽出,帶有一點日本園藝的風格。

入住後的一個月里,我和克拉莉莎異常忙亂,將剩餘僅有的一點精力都投在了房間的裝修上面,因此,在我們這一邊的屋頂平台上,只有一張塑料桌和四把塑料椅,都用螺絲固定住,以免大風將它們吹跑。腳下,屋頂上的瀝青如同大象的皮膚般褶皺四起,沾滿灰塵。在這裡,你可以坐在電視天線和衛星鍋之間,眺望綠意盎然的海德公園,傾聽西倫敦的滾滾車流傳來沉悶的隆隆聲響,心情平靜。在桌子的另一邊,我們鄰居那收拾得乾淨整潔的神社一覽無遺,更遠方則是北面郊區那些無限延伸的土灰色房頂。第二天早晨七點,我離開仍在沉睡的克拉莉莎,帶著自己的咖啡、論文和昨晚寫好的部分,來到了這裡,在椅子上坐下。

然而,我並沒有開始閱讀,而是想著約翰·洛根,想著我們是如何害死他的。前天發生的事件,在昨日就已變得模糊,而今早明媚的陽光又讓那幕場景在我的腦海里亮堂起來。我端詳著掌心的擦痕,感到繩子彷彿又握在了手中。我仔細地算計著:如果蓋德和他孫子都在吊籃里,如果我們能夠堅持住不放手,如果我們平均每人有一百六十磅重的話,那麼毫無疑問,八百磅的重量會讓我們保持貼近地面;如果第一個人沒有放手,那麼毫無疑問,我們其他人也一定會留在原處。最先放手的那個人是誰呢?不是我。不是我。我甚至大聲地喊了出來。我記得有一個身影陡然下落,然後氣球猛然向上抬升,但我沒法分辨那個人是在我的前面,還是在我的左邊或者右邊。如果我弄清楚了位置,我就能知道那個人是誰。

我們能責備他嗎?我喝著咖啡,心想。這時,隨著高峰時段的來臨,樓下車流發出的動靜漸漸增大。要把這件事想清楚實在是太困難了。我的腦中湧出許多針鋒相對、平庸沉悶的廢話,卻對解決問題毫無幫助。一方面,它只是引發山崩的第一顆石子,而另一方面,我們的隊伍當時已經開始分崩離析。那個人是事故發生的導火索,但他在道德上並不應為此承擔全部責任。思想的天平出現了傾斜,從利他主義偏向了利己主義。這是出於恐懼,還是理性考慮的結果?我們到底是真的害死了他,還是僅僅拒絕了和他一起赴死?不過,如果我們當時患難與共,和他一起吊在繩索上,也許就沒有人會死去了。

還有一個問題:我該不該去看望洛根夫人,告訴她事情的經過呢?她理應從一位目擊證人口中得知,她的丈夫是一位英雄。我彷彿看見,我們面對面地坐在木凳上,她一襲黑色喪服,就像啞劇里的寡婦,兩個孩子緊緊地站在她的身邊,抱著她的膝蓋,不願看我。我們身在一所監獄牢房裡,高高的窗戶上安著鐵柵欄。這是我的牢房嗎?我有罪嗎?此情此景,來自於我模糊記得的一幅帶有維多利亞晚期敘事風格的油畫,題目叫「上次你去看望父親是在什麼時候?」。敘事——這個字眼讓我心頭一緊。昨天晚上我都寫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啊!如果我告訴洛根夫人,她丈夫見義勇為,慷慨獻身,那麼我們自己的膽小怯懦,她又怎麼可能避而不談?或者他死於自己的愚蠢?他是英雄,是軟骨頭們導致了他的死亡;或者說,我們是倖存下來的人,而他則是那個計算失誤的傻瓜。

我深陷在沉思中,直到克拉莉莎在桌子對面坐下,我才注意到她。她將雙手捂在咖啡杯上,笑著給我一個飛吻。

「你在想那件事嗎?」

我點點頭。在她的體貼和我們的愛情征服我之前,我必須告訴她。「你還記不記得,在事情發生的那天晚上,我們正要睡著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嗯。有人打錯了。」

「是那個扎馬尾辮的傢伙。你知道,就是那個想讓我做禱告的人,傑德·帕里。」

她皺了皺眉。「你當時為什麼不說?他想幹什麼?」

我沒有停頓。「他說他愛我……」

在聽懂這句話之前,她愣住了,世界彷彿瞬間凝固。然後她笑了,很輕鬆、很開心的樣子。

「喬!你怎麼沒告訴我!很難為情,是嗎?你這笨蛋!」

「除了這個原因以外,還有別的呢。後來嘛,由於沒告訴你這件事,心裡很不是滋味,所以就更難啟齒了。再說,我也不想攪了我們昨晚的好事嘛。」

「他都說了些什麼?只是『我愛你』,就這樣?」

「是的。他說,『我也感覺到了,我愛你……』」

克拉莉莎用手捂住嘴,露出一副小姑娘的俏皮模樣。我沒想到她會這麼高興。「和一個變態基督徒搞地下同性戀!我都等不及要告訴你那幫搞科學的朋友了。」

「好吧,好吧。」她對我的揶揄卻讓我輕鬆了許多。「還有更多的呢。」

「你們要結婚了。」

「聽我說嘛。昨天他跟蹤我了。」

「我的天哪!他走火入魔了!」

我知道我必須打破她的這份輕嘴薄舌,儘管它給了我不少安慰。「克拉莉莎,這太嚇人了。」我告訴了她帕里在圖書館裡現身,還有我如何跑到外面的廣場。她打斷了我的話。

「可你在圖書館裡並沒有真的看見他。」

「他走出門的時候,我看到他的鞋了。白色運動鞋,系著紅色鞋帶。肯定就是他!」

「但你並沒有看見他的臉。」

「克拉莉莎,那就是他!」

「別生我的氣,喬。你沒有看見他的臉,他也沒在廣場上。」

「是的。他已經走了。」

現在她看我的眼神和剛才不一樣了,說話也小心起來,頗像一位拆彈專家。「讓我把這件事理清楚。在你看見他的鞋之前,你就已經感到被人跟蹤了?」

「那只是一種感覺,很不好的感覺。直到我在圖書館裡有時間思考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嚴重性。」

「然後你就看見他了。」

「沒錯。他的鞋。」

她瞟了眼手錶,喝了一大口咖啡。她上班要遲到了。

「你該走了,」我說,「我們可以晚上再聊。」

她點點頭,但沒有抬頭看我。「我真不明白是什麼使你心煩意亂。某個可憐的傢伙對你有意思,還四處跟蹤你呢。拜託了,這是個玩笑而已嘛,喬!故事倒挺有趣的,你以後可以講給你的朋友們聽。最壞也就是件麻煩事嘛。千萬別放在心上啊!」

她站起身,我就像個孩子一樣難過極了。我喜歡她所說的話。我想聽她用不同的方式再說一遍。她繞過桌子來到我這邊,親了親我的額頭。「你工作太辛苦了,放鬆一下自己吧。還有,記著我愛你。我愛你。」我們又一次深深相吻。

我跟著她下了樓,看著她準備離去。或許是在匆忙收拾公文包的時候,她向我投來的微笑中隱藏著一絲擔憂,或許是在她告訴我晚上七點回來、白天會給我打電話時,她的口氣有些焦慮,我站在拋光的鑲木地板上,感覺自己就像個正在接受探訪的精神病人,而探訪時間已經臨近尾聲。別把我和我的思想留在這兒,我想。把它們帶走,讓我解脫吧。她穿上外套,打開門,想要和我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她想起還需要帶上一本書。她去取書的時候,我在門口徘徊。我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也許我還有點時間。那個人並不是「某個可憐的傢伙」。他糾纏著我不放,就像束縛在固有經驗中的農場工人那樣;而且他和我一樣,都對另一個人的死亡負有責任,或者至少來說,我們都卷進了那樁悲劇。他還想讓我和他一起做禱告。也許他是感覺受到了侮辱。也許他是個報復狂。

克拉莉莎帶著書回來了,她把書塞進公文包里,嘴裡同時還叼著幾頁文件。她半隻腳已經跨出了房門。當我開始說起我的文章時,她放下公文包,把手和嘴都空出來。「不行,喬,我不能聽你說了。我已經遲到了。是一個課堂講座。」她猶豫著,內心掙扎了一會兒,然後說:「說吧,那就快點說吧。」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我如釋重負。我原以為她要去指導學生,不用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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