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彈和冰糖蓮子

我和鄭智綿曾同住一個宿舍。我們的宿舍非常簡陋,草頂、土塹牆,牆上開出一個一個方洞,安幾根帶皮的直立的木棍,便是窗戶。睡的是雙層木床,靠牆兩邊各放十張,一間宿舍可住四十人。我和鄭智綿是鄰居,我住三號床的下鋪,他住五號床的上鋪。他是廣東人,他說的話我「識聽呣識講」,我們很少交談。他的脾氣有些怪:一是痛恨京劇,二是不跑警報。

我那時愛唱京劇,而且唱的是青衣(我年輕時嗓子很好)。有愛唱京劇的同學帶了胡琴到我的宿舍來,定了弦,拉了過門,我一張嘴,他就罵人:「丟那媽!貓叫!」

那二年日本飛機三天兩頭來轟炸,一有警報,聯大同學大都「跑警報」,從新校舍北門出去,到野地里待著,各干各的事,曬太陽、整理筆記、談戀愛……直到「解除警報」拉響,才拍拍身上的草末,悠悠閑閑地往回走。「跑警報」有時時間相當長,得一兩小時,鄭智綿絕對不跑警報,他幹什麼呢?他留下來煮冰糖蓮子。

廣東人愛吃甜食,鄭智綿是其尤甚者。金碧路有一家廣東人開的甜食店,賣綠豆沙、芝麻糊、番薯糖水……番薯糖水有什麼吃頭?然而鄭和綿說:「好嘢!」不過他最愛吃的是冰糖蓮子。

西南聯大新校舍大圖書館西邊有一座燒開水的爐子。一有警報,沒有人來打開水,爐子的火口就閑了下來,鄭智綿就用一個很大的白搪瓷漱口缸來煮蓮子。蓮子不易爛,不過到解除報警響了,他的蓮子也就煨得差不多了。

一天,日本飛機在新校舍扔了一枚炸彈,離開水爐不遠,就在鄭智綿身邊。炸彈不大,不過炸彈帶了尖銳哨音往下落,在土地上炸了一個坑,還是挺嚇人的,然而鄭智綿照樣用湯匙攪他的冰糖蓮子,神色不動。到他吃完了蓮子,洗了漱口缸,才到彈坑旁邊看了看,撿起一個彈片(彈片還燙手),罵了一聲:「丟那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