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我所欲也

石斑

我第一次吃石斑魚是一九四七年,在越南海防一家華僑開的飯館裡,那吃法很別緻。一條很大的石斑,紅燒,同時上一大盤生的薄荷葉。我仿照鄰座人的辦法,吃一口石斑魚,嚼幾片薄荷葉。這薄荷可把口中殘餘的魚味去掉,再吃第二口,則魚味常新。這種吃法,國內似沒有。越南人愛吃薄荷,華僑飯館這樣的搭配,蓋受越南人之影響。

石斑魚有紅斑、青斑——即灰鼠斑,灰鼠斑尤為名貴,清蒸最好。

鱖魚

可以和石斑相媲美的淡水魚,其謂鱖魚乎?張志和《漁父》詞「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一經品題,身價十倍。我的家鄉是水鄉,產魚,而以「鯿、白、鯚)」為三大魚名:「鯚」是鯚花魚,即鱖魚。徐文長以「鯚」字應作𦇧。𦇧是古代的花毯。鯚花魚身上有黃黑的斑點,似𦇧。但𦇧字今人多不識,如果飯館的菜單上出現這個字,顧客將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鱖魚肉細,是蒜瓣肉,刺少,清蒸、氽湯、紅燒、糖醋皆宜。蘇南飯館做「松鼠鱖魚」,甚佳。

一九三八年,我在淮安吃過干炸鯚花魚。活鱖魚,重三斤,加花刀,在大油鍋中炸熟,外皮酥脆,魚肉白嫩,蘸花椒鹽吃,極妙。和我一同吃的有小叔父汪蘭生、表弟董受申。汪蘭生、董受申都去世多年了。

鰣魚·刀魚·魚

這都是江魚。

鰣魚現在賣到二百多塊錢一斤,成了走後門送禮的東西,「吃的人不買,買的人不吃」。

刀魚極鮮,肉極細,但多刺。金聖嘆嘗以為刀魚刺多是人生恨事之一。不會吃刀魚的人是很容易卡到嗓子的。鎮江人以刀魚煮至稀爛,用紗布濾去細刺,以做湯,下面,即謂「刀魚面」,很美。

我在江陰讀南菁中學時,常常吃到魚,學校食堂里常做這東西。在江陰是很便宜的。魚本名魚,但今人只叫它魚。魚大概也能紅燒。但我在中學時吃的魚都是白燒。後來在漢口的璇宮飯店吃的,也是白燒。魚肉厚,切塊放在碗里,沒有吃過的人會以為這是雞塊。幾乎無刺,大塊入口,吃起來很過癮,宜於饞而懶的人。或說魚是吃死人的,江里哪有那麼多的死人?!魚吃魚,是確實的。凡吃魚的魚都好吃。鱖魚也是吃魚的。養魚的池塘里是不能有鱖魚的,見鱖魚,即捕去。

黃河鯉魚

我不愛吃鯉魚,因為肉粗,且有土腥氣,但黃河鯉魚除外。在河南開封吃過黃河鯉魚,後來在山東水泊梁山下吃過黃河鯉魚,名不虛傳。辨黃河鯉與非黃河鯉,只須看鯉魚剖開後內膜是白的還是黑的。白色者是真黃河鯉,黑色者是假貨。梁山一帶人對鯉魚很重視,酒席上必須有鯉魚,「無魚不成席」。婚宴尤不可少。梁山一帶人對即將結婚的青年男女,不說是「等著吃你的喜酒」,而說「等著吃你的魚」。鯉魚要吃三斤左右的,價也最貴。《水滸傳·吳學究說三阮撞籌》中吳用說他在一個大財主家做門館教學,今要來對付十數尾金色鯉魚,要重十四五斤的。鯉魚大到十四五斤,不好吃了,寫「水滸」的施耐庵、羅貫中對吃鯉魚外行。

虎頭鯊和嗤魚

虎頭鯊和嗤魚原來都是賤魚,在我的家鄉是上不得席的,現在都變得名貴了。

蘇州人特別重塘鱧魚,談起來眉飛色舞。我到蘇州一看:嗐,原來就是我們那裡的虎頭鯊。虎頭鯊頭大而硬,鱗色微紫,有小黑斑,樣子很兇惡,而肉極嫩。我們家鄉一般用來氽湯,湯里加醋。昂嗤魚闊嘴有須,背黃腹白,無背鰭,背上有一根硬骨,捏住硬骨,它會「嗤嗤」地叫。過去也是氽湯,不放醋,湯白如牛乳。近年家鄉興起炒嗤魚片,謂之「炒金銀片」,亦佳。

鱔魚

淮安人能做全鱔席,一桌子菜,全是鱔魚。除了烤鱔背、熗虎尾等等名堂,主要的做法一是炒,二是燒。鱔魚燙熟切絲再炒,叫作「軟兜」;生炒叫炒脆鱔。紅燒鱔段叫「火燒馬鞍橋」,更粗的鱔段叫「悶張飛」。制鱔魚都要下大量姜蒜,上桌後撒胡椒,不厭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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