鱖魚

讀《徐文長佚草》,有一首《雙魚》:

如𦇧鱖魚如櫛鮒,鬐張腮呷跳縱橫。

遺民攜立岐陽上,要就官船膾具烹。

青藤道士畫並題。鱖魚不能屈曲,如僵蹶也。音計,今花毬,其鱗紋似之,故曰罽魚。鯽魚群附而行,故稱鮒魚。舊傳敗櫛所化,或因其形似耳。

這是一首題畫詩。使我發生興趣的是詩後的附註。鱖魚為什麼叫作鱖魚呢?是因為它「不能屈曲,如僵蹶也」。此說似有理。鱖魚是不能屈曲的,因為它的脊骨很硬,但又覺得有些勉強,有點像王安石的《字說》,這種解釋我沒有聽說過,很可能是徐文長自己琢磨出來的。但說它為什麼又叫罽魚,是有道理的。附註里的「即今花毬」,「毬」字肯定是刻錯了或排錯了的字,當作「毯」。「罽」是雜色的毛織品,是一種衣料。《漢書·高帝紀下》:「賈人毋得衣錦繡、綺縠、絺紵、罽。」這種毛料子大概到徐文長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所以他要註明「即今花毬」,其實罽有花,卻不是毯子,用毯子做衣服,未免太厚重。用當時可見的花毯來比罽,原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而且罽或,這個字十六世紀認得的人就不多了,所以徐文長注曰「音計」。鱖魚有些地方叫作「鯚花魚」,如松花江畔的哈爾濱和我的家鄉高郵,北京人則反過來讀成「花鯚」,叫作「鯚花」是沒有講的。正字應寫成「罽花」。鱖魚身上有雜色斑點,大概古代的罽就是那樣,不過如果有哪家飯館裡的菜單上寫出「清蒸罽花魚」,絕大部分顧客一定會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即使寫成「鱖魚」,有人怕也不認識,很可能念成「厥魚」(今音)。我小時候有一位老師教我們張志和的《漁父》,「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就把「鱖魚」讀成「厥魚」。因此,現在很多飯館都寫成「桂魚」。其實這是都可以的吧,寫成「鯚花魚」「桂魚」,都無所謂,只要是那個東西。不過知道「罽花魚」的由來,也不失為一件有趣的事。

鱖魚是非常好吃的。魚裡頭,最好吃的,我以為是鱖魚。刀魚刺多,鰣魚一年裡只有那麼幾天可以捕到。堪與鱖魚匹敵的,大概只有南方的石斑,尤其是青斑,即「灰鼠石斑」。鱖魚刺少,肉厚,蒜瓣肉,肉細、嫩、鮮。清蒸、干燒、糖醋,作松鼠魚,皆妙。汆湯,湯白如牛乳,濃而不膩,遠勝雞湯鴨湯。我在淮安曾多次吃過「干炸鯚花魚」。二尺多長的整隻活鱖魚入大鍋滾油干炸,蘸椒鹽,吃了令人咋舌。至今思之,只能如張岱所說:「酒足飯飽,慚愧慚愧!」

鱖魚的缺點是不能放養,因為它是吃魚的。「大魚吃小魚」。其實吃魚的魚並不多,據我所知,吃魚的魚,只有幾種:鱖魚、魚、黑魚(鯊魚、鯨魚不算)。魚本名,《本草綱目·鱗部四》:「北人呼鱯,南人呼,並與音相近,邇來通稱魚,而鱯、之名不彰矣。」黑魚本名烏鱧,現在還有這麼叫的,林斤瀾《矮凳橋風情》里寫了烏鱧,有人看了以為這是一種帶神秘色彩的古怪東西,其實即黑魚而已。

凡吃魚的魚,生命力都極頑強。我小時曾在河邊看人治黑魚,內臟都掏空了,此黑魚仍能躍入水中游去。我在小學時垂釣,曾釣著一條大黑魚,心裡喜歡得怦怦跳,不料大黑魚把我的釣線掙斷,嘴邊掛著魚鉤和挺長的一截線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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