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自由》序

中國談飲食的書很多。有些是講烹飪方法的,可以照著做。比如蘇東坡說燉豬頭,要水少火微,功夫到時它自美,是不錯的;東坡雲鬚澆杏酪,「杏酪」不知是怎麼一種東西,想是帶酸味的果汁,酸可解膩,是不錯的,這和外國人吃煎魚和牛排時擠一點檸檬汁是一樣的;東坡所說的「玉糝羹」不過是山羊肉煮碎米粥,想起來是不難吃的,但做法並不複雜。中國過去重吃羹湯。「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不說「洗手炒肉絲」,「宋嫂魚羹」也是羹,我無端地覺得這有點像寧波、上海人吃的黃魚羹,《水滸傳》林沖的徒弟也是「調和的好汁水」,「汁水」當亦是羹湯一類。「造羹」是不費事的,但《飲膳正要》里的驢皮湯卻是氣派很大:驢皮一張、草果若干斤。整張的驢皮燉爛,是很費火的。《飲膳正要》的作者不是一名廚師,而是一位位置很高的官員。驢皮湯是給元朝的皇上吃的,這本書可以說是御膳食譜,使官員監修,可見重視。但做法並不講究,驢皮加草果,能好吃么?看來元朝的皇帝食量頗大,而口味卻很粗放。《正要》只列菜品,不說做法,更說不出什麼道理。中國談飲食的書寫得較好的,我以為還得數《隨園食單》,袁子才是個會吃的人,他自己並不下廚,但在哪一家吃了什麼好菜,都要留心其做法,而且能總結,概括出一番「道理」,如「有味者使之出,無味者使之入」,「葷菜素油炒,素菜葷油炒」,這都是很有見地的。符先生談河魨、熊掌,都曾親嘗,並非耳食,故真實,且有趣。

我喜歡看談飲食的書。

但這本《吃的自由》和一般食單、食譜不同,是把它當作一種文化現象來看的,談飲食兼及其上下四旁,其所感觸,較之油鹽醬醋、雞鴨魚肉要廣泛深刻得多。

看這本書可以長知識。比如中國的和尚為什麼不吃肉,有的和尚是吃肉的。比如《金瓶梅》送春藥給西門慶的胡僧,「貧僧酒肉皆行」。他是「胡僧」,自然可以「胡來」,有名的吃肉的中國和尚是魯智深。我在小說《受戒》中寫和尚在佛殿上殺豬,吃肉,是我親眼目睹,並非造謠。但是大部分和尚是不吃肉的,至少在人前是這樣。和尚為什麼不吃肉?我一直沒有查考過,看了符先生的文章,才知道這出於蕭衍的禁令。蕭衍這個人我略有所知,而且「見」過。蘇州角直的一個廟裡有一壁泥塑,羅漢皆參差趺坐,正中一僧,著赭衣、風帽,據說即蕭衍——梁武帝,魯迅小說中的「梁五弟」,也看不出有什麼特點。蕭衍虔信佛律,曾三次捨身入寺為僧,這我是知道的,但他由戒殺生引伸至不許和尚吃肉,法令極嚴,我以前卻不知道。蕭衍是個怪人,他對農民殘酷壓迫,多次鎮壓農民起義,卻又瘋狂地信佛,不許和尚吃肉,性格很複雜,值得研究。符先生倘有時間,不妨一試,能找到更多的有關他的資料,包括他的關於禁僧食肉的詔令「文本」最好。符先生談喝功夫茶文,材料豐富。我是很愛喝福建茶的,烏龍、鐵觀音,乃至武夷山的小紅袍都喝過,大紅袍不易得,據說武夷山只有幾棵真的大紅袍茶樹。功夫茶的茶具很講究,但我只見過描金細瓷的小壺、小杯,好茶須有好茶具,一般都是湊起來的。張岱記閔老子茶,說官窯、汝窯「皆精絕」,既「皆」精絕,則不是一套矣。《紅樓夢》攏翠庵妙玉拿出來的也是各色各樣的茶杯。符文說「玉書碨」「孟臣罐」、風爐和「若深甌」合稱「烹茶四寶」,「四寶」當也是湊集起來的,並非原配,但稱「四寶」,也可以說是「一套」了。中國論茶具似無專書,應該有人寫一寫,符先生其有意乎。

《鹵鍋》最後說:

這種消滅個性,強制一致的鹵鍋文化,到底好不好呢?如果不好,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喜歡鹵鍋呢?想來想去,還是想不明白。

看後不禁使人會心一笑。符先生哪裡是想不明白呢,他是想明白的,不過有點像北京人所說「放著明白的說糊塗的」。我想不如把話挑明了:有些人總想把自己的一套強加於人,不獨鹵鍋,不獨文化,包括其他的東西。比如文學,就不必要求大家都寫「主旋律」。

符先生《吃的自由》可以說是一本奇書,今其書將付排,征序於我。我原來能做幾個家常菜,也愛看談飲食的書,最近兩年精力不及,已經「掛鏟」,由兒女下廚,我的老伴說我已經「退出烹壇」,對符先生的書實在說不出什麼,只能拉拉雜雜寫這麼一點,算是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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