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鈴薯

馬鈴薯的名字很多。河北、東北叫土豆,內蒙古、張家口叫山藥,山西叫山藥蛋,雲南、四川叫洋芋,上海叫洋山芋,除了搞農業科學的人,大概很少人叫得慣馬鈴薯。我倒是叫得慣了。我曾經畫過一部《中國馬鈴薯圖譜》,這是我一生中一部很奇怪的作品。圖譜原來是打算出版的,因故未能實現。原稿舊存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文化大革命中毀了,可惜!

一九五八年,我下放張家口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一九六〇年摘了右派分子帽子,結束了勞動,一時沒有地方可去,留在所里打雜。所里要畫一套馬鈴薯圖譜,把任務交給了我,所里有一個下屬的馬鈴薯研究站,設在沽源。我在張家口買了一些紙筆顏色,乘車往沽源去。

馬鈴薯是適於在高寒地帶生長的作物。馬鈴薯會退化,在海拔較低、氣候溫和的地方種一二年,薯塊就會變小。因此,每年都有很多省市開車到張家口壩上來調種,壩上成為供應全國薯種的基地。沽源在壩上,海拔一千四,冬天冷到零下四十度,馬鈴薯研究站設在這裡,很合適。

這裡集中了全國的馬鈴薯品種,分畦種植,到了開花的季節,真是洋洋大觀。

我在沽源,究竟是一種什麼心情,真是說不清。遠離了家人和故友,獨自生活在荒涼的絕塞,可以談談心的人很少,不免有點寂寞。另外一方面,摘掉了帽子,總有一種輕鬆感,日子過得非常悠閑,沒有人管我,也不需要開會。一早起來,到馬鈴薯地里(露水很重,得穿了淺靿的膠靴),掐一把花、幾枝葉子,回到屋裡,插在玻璃杯里,對著它畫。馬鈴薯的花是很好畫的,傘形花序,有一點像復瓣水仙。顏色是白的、淺紫的,紫花有的偏紅,有的偏藍,當中一個高庄小窩頭似的黃心。葉子大都相似,奇數羽狀複葉,只是有的圓一點,有的尖一點,顏色有的深一點,有的淡一點,如此而已。我畫這玩意兒又沒有定額,盡可慢慢地畫,不過我畫得還是很用心的,盡量畫得像。我曾寫過一首長詩,記述我的生活,代替書信,寄給一個老同學。原詩已經忘了,只記得兩句:「坐對一叢花,眸子炯如虎。」畫畫不是我的本行,但是「工作需要」,我也算起了一點作用,倒是頗堪自慰的。沽源是清代的軍台,我在這裡工作,可以說是「發往軍台效力」,我於是用畫馬鈴薯的紅顏色在帶來的一本《夢溪筆談》的扉頁上畫了一方圖章——「效力軍台」。我帶來一些書,除《夢溪筆談》外,有《癸巳類稿》《十架齋養新錄》,還有一套商務印書館鉛印本「四史」。晚上不能作畫——燈光下顏色不正,我就讀這些書。我自成年後,讀書讀得最專心的,要算在沽源這一段時間。

我對馬鈴薯的科研工作有過一點很小的貢獻:馬鈴薯的花都是沒有香味的。我發現有一種馬鈴薯,「麻土豆」的花,卻是香的,我告訴研究站的研究人員,他們都很驚奇:「是嗎?真的!我們搞了那麼多年馬鈴薯,還沒有發現。」

到了馬鈴薯逐漸成熟——馬鈴薯的花一落,薯塊就成熟了,我就開始畫薯塊。那就更好畫了,想畫得不像都不大容易。畫完一種薯塊,我就把它放進牛糞火里烤烤,然後吃掉。全國像我一樣吃過那麼多種馬鈴薯的人,大概不多!馬鈴薯的薯塊之間的區別比花、葉要明顯。最大的要數「男爵」,一個可以當一頓飯;有一種味極甜脆,可以當水果生吃;最好的是「紫土豆」,外皮烏紫,薯肉黃如蒸栗,味道也像蒸栗,入口更為細膩。我曾經扛回一袋,帶到北京,春節前後,一家大小,吃了好幾天。我很奇怪:「紫土豆」為什麼不在全國推廣呢?

馬鈴薯原產南美洲,現在遍布全世界。蘇聯衛國戰爭時期的小說,每每寫戰士在艱苦惡劣的前線戰壕中思念家鄉的烤土豆,「馬鈴薯」和「祖國」幾乎成了同義字。羅宋湯、沙拉,離開了馬鈴薯做不成,更不用說奶油烤土豆、炸土豆條了。

馬鈴薯傳入中國,不知始於何時,我總覺得大概是明代,和鄭和下西洋有點緣分,現在可以說遍及全國了。沽源馬鈴薯研究站不少品種是從青藏高原、大小涼山移來的。馬鈴薯是山西、內蒙古、張家口的主要蔬菜,這些地方的農村幾乎家家都有山藥窖,民歌里都唱「想哥哥想得迷了竅,抱柴火跌進了山藥窖」,「交城的山裡沒有好茶飯,只有莜麵栲栳栳,和那山藥蛋。」山西的作者群被稱為「山藥蛋派」。呼和浩特的幹部有一點辦法的,都能到武川縣拉一車山藥回來過冬。大籠屜蒸新山藥,是待客的美餐;張家口壩上、壩下,山藥、西葫蘆加幾塊羊肉熝一鍋燴菜,就是過年。

中國的農民不知有沒有一天也吃上羅宋湯和沙拉。也許即使他們的生活提高了,也不吃羅宋湯和沙拉,寧可在大燴菜里多加幾塊肥羊肉。不過也說不定,中國人過去是不喝啤酒的,現在北京郊區的農民喝啤酒已經習慣了。我希望中國農民也會愛吃羅宋湯和沙拉,因為羅宋湯和沙拉是很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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