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人各有所好

這是一個普通的工作日,巡診也是一般性的: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獨自去看由她負責照愛克斯光的那些病人,到了樓上穿堂里,一個護士陪她一起去。

這個護士就是卓婭。

她們在西布加托夫床邊站了一會,但由於對這個病號採取任何新的措施都由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親自決定,所以她們沒待多久就走進病房裡去了。

原來,她倆的身材高低完全一樣:嘴唇、眼睛、帽子都相應在同一水平線上。但因卓婭結實得多,所以顯得大些。可以設想,過兩年她自己當上了醫生,那她看上去會比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來得神氣。

她們沿著另一排床位走去,奧列格始終只看到她們的背影,看到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帽子下面深褐色的發會,還有卓婭帽子底下露出的金色望發。

然而,即使對卓婭這金色的馨發,奧列格也已有兩次在她值夜班的時候沒去看過了。她從未說過什麼,可他猛然意識到,她之所以那麼遲遲不肯讓步,那麼令他煩惱和生氣,完全不是出於賣弄風情,而是由於恐懼:害怕邁過從暫時到永久這條界線。要知道,他可是個永久的流刑犯。跟一個永久的流刑犯在一起——這是鬧著玩的嗎?

就是在這條界線上奧列格剎那間頭腦清醒了過來,意識到自己是什麼人。

那一排床位今天全是照光病人,所以她們的進度較慢,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在每一個病人的身邊都坐一坐,看一看,談上幾句話。

在艾哈邁占那裡,她看過他的皮膚、看過病歷上以及最近一次驗血單上的各種數據之後說:

「很好,照光快要結束了!你可以回家啦!」

艾哈邁占高興得合不攏嘴。

「你家在哪兒?」

「卡拉巴伊爾。」

「好,你可以回到那裡去了。」

「我的病好了?」艾哈邁占咧著嘴。

「好了。」

「完全好了?」

「眼下已經完全好了。」

「這麼說,我不用再來了?」

「過半年你再來。」

「既然完全好了,為什麼還要再來?」

「讓我們瞧瞧。」

就這樣,她走完了整整一排床位,一次也沒向奧列格這邊轉過頭來,始終背對著他。只有卓婭總共朝他那個角落瞥了一眼。

她瞥了一眼,帶著從某個時刻起所產生的那種特殊輕鬆感。在巡診的時候,她總是能夠找到只有他一個人才能看到她眼睛的那種時刻,並且抓緊時機把眼睛裡閃爍的喜悅火花傳遞給他,就像發莫爾斯電碼那樣,進發的火花一長一短,一划一點。

然而,正是根據這種明顯的輕鬆感奧列格有一次才猛然醒悟:這不像車輪繼續往前滾動那麼輕鬆,而是就自願的程度來說早已是森嚴壁壘的那種輕鬆——防線是很難突破的。

是的,的確是這樣,既然這個自由的人不能拋棄列寧格勒的住宅,豈不也無法離開這裡?當然,幸福在於跟誰一起,而不在於在什麼地方,但在大城市裡畢竟……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在瓦季姆床邊待了很久。她看了他的腿,摸了兩側腹股溝,爾後又觸摸了腹部、骼部,不斷問他覺得怎麼樣,還提了一個對於瓦季姆來說是陌生的問題:飯後有什麼感覺,吃了不同的東西有什麼不同的感覺。

瓦季姆思想集中,她輕聲地問,他也輕聲地回答。當出乎他意外地摸到右骼並問起飲食的時候,瓦季姆問:

「您是在檢查肝吧?」

他想起母親;陸走之前似乎無意中也摸了摸那個地方。

「你什麼都想知道,」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搖了搖頭。「如今的病人們什麼都懂,簡直可以把白大褂脫給你們穿了。」

頭髮烏黑油亮。皮膚黝黑泛黃的瓦季姆,腦袋端端正正擱在白枕頭上,他以嚴肅而敏銳的目光望著醫生,有如一尊少年神像。

「這我明白,」他輕聲說。「我看過一些書,知道是怎麼回事。」

這話說得一點也不咄咄逼人,沒有要漢加爾特表示同意或立即向他解釋一切的意思,這反倒使薇加感到窘迫,無言以答,坐在他那床邊上,好像很對不起他。他模樣端正,年紀輕輕,想必也十分聰明,他使我加想起與她家很熟的一個家庭里的一個青年。那人垂死期拖得很長,頭腦十分清楚,醫生們卻都束手無策。正是由於看到他的這種情況,當時還在上8年級的激加才改變了將來當工程師的主意,決心成為醫生。

但是如今面對著眼前的這個病號,她也無能為力。

瓦季姆床旁窗台上一隻罐頭瓶子里盛著深褐色的恰加煎汁,常有其他病人懷著羨慕的心情來看這種葯汁。

「您在喝礦?」

「是的。」

漢加爾特本人並不相信恰加,她過去從未聽人說起過這種東西,不過,它至少沒有害處,這不是伊塞克湖草根。如果病人相信這種葯,那隻會有好處。

「關於放射性金的事進行得怎樣了?」她問。

「不管怎樣還是答應了。也許最近能給,」他還是那麼全神貫注而沉鬱地說。「但是這東西看來還不能直接拿到手,得從上面逐級往下轉來。請您告訴我,」他直盯著漢加爾特的眼睛,「如果要過……兩個星期才能送到,是不是就會轉移到肝臟了?」

「不會,您說什麼呀!當然不會!」漢加爾特確有把握而又興緻勃勃地說了個謊,看來也使他信服了。「如果您願意知道的話,那我可以告訴您:這個過程是以多少個月來計算的。」

(可是她在骼骨那兒摸來摸去幹什麼?為什麼還問飲食後有什麼反應?……)

瓦季姆傾向於相信她的話。

要是能夠相信,那就會好受些……

在漢加爾特坐在瓦季姆床邊上的這段時間裡,卓婭由於沒什麼事情可做,便轉過頭去就近從側面瞧瞧奧列格窗台上的一本書,之後又瞧瞧他本人,並通過眼神向他問了什麼問題。但究竟問什麼,鬧不清楚。她那眉毛揚起並發出疑問的眼睛看上去很美,不過奧列格卻無動於衷,默然不答。現在,愛克斯射線也給照夠了,何必緊接著來這種秋波遊戲,他不理解。別的還無所謂,玩這種眉來眼去的把戲,他覺得自己未免太老了些。

他根據今天巡診的做法,正準備接受詳細檢查,所以已脫去了病號上衣,正欲把貼身的襯衣也脫下來。

但薇加·科爾尼利耶夫娜結束了對扎齊爾科的巡診,擦擦手朝這邊轉過臉來時,不僅不向科斯托格洛托夫微笑,不僅不請他詳細述說,不坐到他的床邊上,就連看他的時候也只是目光一驚而過,僅夠表明巡診的下一個對象就是他了。不過,僅憑這短暫的一瞥,科斯托格洛托夫就已看出這雙眼睛是多麼冷漠。給他輸血的那天這雙眼睛所煥發的那種光彩和喜悅,甚至原先那種親切的好感以及原先那種關切的同情——一下子全從她眼睛裡消失了。眼睛變得視而不見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漢加爾特說,但視線卻基本上是投向魯薩諾夫。「還是那麼繼續治療。倒也奇怪,」她看了卓婭一眼,「激素療法好像沒有引起什麼反應。」

卓婭聳了聳肩膀:

「莫不是由於機體的局部特殊性?」

她顯然把漢加爾特醫生的話理解成作為一個同行跟她商量,因為再過一年她醫學院畢業也將成為醫生了。

但是漢加爾特對於卓婭所提出的看法根本沒聽進去,而是用完全不像商量的口氣問她:

「是否按嚴格規定給他打了針?」

反應迅速的卓婭稍稍把頭一昂,略微瞪大了她那淺褐色的。有點凸出的眼睛,直盯著醫生,流露出由衷的驚訝:

「這不會有什麼疑問吧?……凡是規定的療程……總是嚴格執行!」要是再進一步,卓婭簡直會認為是受到了侮辱。「至少在我值班的時候是這樣……」

別人值班的情形問不到她頭上,這是明擺著的。可是「至少」這兩個字她是一帶而過的,不知為什麼正是這含糊而匆促的聲音使漢加爾特確信卓婭在撒謊。既然針劑沒有充分顯示作用,那就是說必定有人沒給他注射!這不能是瑪麗亞。也不可能是奧林皮阿達佛拉季斯拉沃夫娜。而眾所周知,卓婭在值夜班的時候……

然而,根據卓婭那大膽的、準備反擊的眼神,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意識到這是無法證明的,卓婭也知道這無法證明而決心頂住!單娘硬頂的勁頭和否認的決心之強,使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反倒堅持不住,從而垂下了眼睛。

每當她對人產生不快的想法時,總是把眼睛垂下。

她負疚地垂下了眼睛,而得勝的卓婭卻繼續用自尊心受到傷害的坦直的目光審視著她。

卓婭勝利了,但她當即明白不能再冒這樣的風險:萬一東佐娃也來盤問,而病號里的某個人,比如魯薩諾夫出來作證,說她什麼針也沒給科斯托格洛托夫打過,那就可能失去醫院裡的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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