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卓越的創舉

一個並非新手的外科大夫什麼時候會心情不安呢?不是在做手術的時候。採取手術措施時做的是明確的一絲不苟的工作,知道繼什麼之後再做什麼,只需把該切除的東西堅決切除乾淨,免得過後因搞得不徹底而後悔。當然,偶爾也難免遇到情況驟然惡化,病人大量出血,或者突然想起盧瑟福是死於小腸疵氣的手術。外科大夫的心情不安始於手術之後,如果病人的發燒持續不退或肚皮依然隆起。在手術後的這種情況下,必須不用手術刀而是在想像中打開腹腔,看看出了什麼毛病,怎樣設法加以糾正。百害無益的是把手術後的併發症歸咎於某一偶然的次要原因。

正因為這個緣故,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才有一個習慣:在5分鐘碰頭會之前總是要先跑去看一眼由自己做了手術的病人。

由於明天是手術日,今天巡診的時間會很長,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不能等一個半小時之後才去了解經他做胃切除的一個病人及焦姆卡的情況。他先去看了看胃切除的病人——情況還不壞;他告訴護士該給病號灌什麼流汁,每次灌多少。然後到隔壁一間只睡兩個人的小病房裡去看一眼焦姆卡。

這裡的另一個病人已開始康復,可以下地了,而焦姆卡平躺在床上,臉色灰白,被子蓋到胸前。他仰望著天花板,但目光不是感到寬慰。而是顯得忐忑不安,眼眶周圍的肌肉高度緊張,似乎他想看看天花板上的某個小小的東西而又看不清楚。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默默地站住,兩腿微微分開,身體略略側向焦姆卡,長長的胳膊空懸著,右手甚至稍稍問旁邊挪開,他皺著眉頭望著焦姆卡,彷彿是在估量:要是此刻揮動右拳朝焦姆卡的下頜打去,那會怎樣?

焦姆卡轉過頭來,看見他之後笑了。

外科大夫那極為嚴肅的表情也一下子舒展為笑容。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向焦姆卡映了映一隻眼睛,把這小夥子當作能夠會意的自己人:

「就是說,沒問題吧?一切正常?」

「哪能談得上正常呢?」焦姆卡本來有很多苦可訴。但是,作為一個男子漢,向另一個男子漢訴苦,也就沒有必要了。

「疼嗎?」

「是啊!」

「還是老地方嗎?」

「是啊!」

「這疼的感覺還會持續很長時間,焦姆卡。在未來的一年裡,你還會去抓那個地方,結果那兒什麼也沒有。但感到疼痛的時候,你還是要這樣去想:那條腿已經沒有了!這樣你會好受些。主要的是,現在你可以活下去了,懂嗎?而只是去掉了一條腿!」

這話,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說得是那麼輕鬆!的確,讓那條病腿見鬼去吧!少了它反而輕鬆。

「好吧,回頭我再來看你!」

他這才趕去開碰頭會,一路飛快地甩動著兩臂。他遲到了,是最後一個到會的(尼扎穆特丁要求很嚴,不喜歡有人遲到)。他那前面不開襟的白長衫緊緊地繃住了胸膛,背後勉強扣住,但兩襟怎麼也碰不到一起。他在醫院裡走路總是匆匆忙忙,上下樓梯兩極一跨,胳膊和腿的動作簡單而幅度大——病人們正是根據這種大幅度的動作斷定,他在這裡不是無所事事,不是成天混日子的。

而5分鐘的碰頭會一開就是半個小時。尼扎穆特丁莊重地(為了顯示自己)走進來,莊重地(為了顯示自己)同大家打招呼,接著就和顏悅色地(為了顯示自己)、不慌不忙地主持會議。他顯然在留神聽自己的聲音,並從旁觀者的角度在每一個手勢中和頭部的轉動中看到自己是多麼儀錶堂堂、聰慧睿智,多麼有學問、有威信。在他的故鄉,人們編了許多關於他的傳奇故事;在本市,他也是知名人士,甚至報紙上有時也會提到他。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蹺著二郎腿坐在被他稍稍向後挪了挪的一把椅子上,五指張開的大手插在繫於腹部的辮形白腰帶里。他戴著船形小帽,陰沉著臉,但由於他在領導面前經常是面帶慍色,所以院長也就不可能認為這是針對他的。

院長不是把自己的職務理解為需要堅持不懈、專心致志、付出極大精力的一種工作,而是理解為能夠經常出風頭、領獎賞和獲取種種特權的一種機會。他的頭銜是院長,因而相信自己有了這個頭銜便是一院之長,是首席醫師;相信自己比這裡其餘的醫生懂得更多,儘管不一定包括所有的細節;相信自己完全了解他屬下醫生如何進行治療,而且只有在他的指點和領導下他們才得以避免各種錯誤。這就是為什麼他要把5分鐘的碰頭會開得時間那麼長,而且還顯然認為這受到了全體在座者的歡迎。既然院長的權力如此大大地、順利順當地重於職責,他在錄用行政人員、醫生和護士到醫院來工作的事情上做法十分簡單:只錄用州衛生局、市委或他指望不久自己要在那裡通過學位論文答辯的醫學院里某人打電話托他給予關照的那些人;或是在某家吃晚餐酒興方濃時對誰許過願的人;或者和他自己一樣同屬一個古老家族旁支的人。倘若科室負責人提出反對意見,說新近錄用的人員什麼都不懂,什麼也不會,那麼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維奇便會用比他們更為驚訝的口氣說:「那你們就教他好了,同志們!否則要你們在這兒幹什麼?」

此時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維奇正在向自己醫院裡的工作人員指出他們工作中存在哪些毛病,他們該如何加倍努力拯救人們的寶貴生命。他的鬢髮斑白,這種到了一定年齡出現的斑白鬢髮,像一圈雍容高貴的光輪籠罩著天才和笨伯、大公無私者和自私自利者、勤快人和懶漢的腦袋:他儀錶堂堂,神態從容,那是思想沒有經受過磨難的人得天獨厚的表徵;他的膚色黝黑均勻,同斑白的鬢髮尤為相稱。坐在孔雀藍色台市旁公家的直背沙發椅、圈椅和普通椅子上、表面上注意聽尼扎穆特了講話的無非是兩種人:一種是他尚未辭退的,另一種是已被錄用的。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可以清楚地看到頭髮夜曲的哈爾穆哈梅多夫所坐的位置。此人的模樣跟科克船長遊記中畫的插圖差不多,好像剛剛走出原始森林:頭上插著茂密的樹枝,青銅色的臉上點綴著漆黑的斑點,在現出樂不可支的怪笑時,會露出一口寬闊的白牙,惟獨鼻翼上缺少一個環(只缺這個了)。當然,問題不在於他的模樣,也不在於醫學院畢業的正式文憑,而在於沒有一次手術不被他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曾讓他做過兩次手術,都砸鍋了,從此他下決心再也不讓他做了。而要開除他,也是辦不到的,因為這會被認為是排擠少數民族幹部。就這樣,哈爾穆哈梅多夫三年多來只能寫寫比較簡單的病歷,巡診和換藥的時候他也煞有介事地在場,夜間照樣值班(睡覺而已),最近甚至領一個半人的工資,儘管他跟不擔任額外工作的人同時下班。

這裡還坐著兩個有外科醫生大學文憑的女人。一個是潘焦欣娜,年紀四十上下,胖得出奇,她老是心事重重,因為先後跟兩個丈夫生了六個孩子,而錢不夠用,再加上沒有時間照看他們。這些心事從來沒從她臉上消失過,即使在所謂的上班時間,也就是為了領到工資而必須待在醫院裡的那幾個小時,也是如此。另一個是安熱莉娜,兩年多以前從醫學院畢業來到這裡,她年輕、嬌小、紅髮,長得不難看,由於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對她並不傾心而非常憎恨他,她目前是外科跟他作對的主要策劃者。她們兩個人都只能看看門診,任何時候都信不過她們主刀,然而院長也有重要的原因使他永遠不能把她們之中的任何一人解職。

外科在名義上有5個醫生,手術任務是按5個醫生布置的,但能夠主刀的卻只有兩個。

這裡還坐著一些護士,其中有幾個跟那些醫生的情況差不多,但她們也是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維奇錄用的,所以受到他的保護。

有時候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被這一切擠得透不過氣來,簡直在這裡多待一天也不行了,真想脫身而去!然而能到哪裡去呢?無論換到哪一所醫院裡去,豈不都有院長,說不定比這裡的更壞,他們都有吹捧起來的虛名,都有自己的一幫占著位於不幹活的傢伙。要是能單獨辦一所與眾不同的醫院,那就是另一回事情了:能腳踏實地工作的人員列入編製,不起作用的一個也不要。然而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的地位還夠不上擔任院長,除非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而他從莫斯科來到這裡走得已經夠遠的了。

況且,他本人對於擔任領導工作絲毫沒有興趣。他知道,戴上了烏紗帽往往會妨礙自己甩開膀子工作。更何況,他在生活中有一個時期也看到過有的人從上面跌下來,通過這些人的事例他認識到權力的虛幻:他曾看到幾位師長巴不得去當勤務兵,他也曾把自己的第一位實習導師,外科大夫科里亞科夫,從污水坑裡拉出來。

有的時候似乎矛盾也有所緩和,不那麼突出,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覺得還可以忍受,沒有必要走。這麼一來,他反而開始擔心自己和東佐娃,還有漢加爾特,會被排擠出去,擔心事情正在朝這個方向發展,擔心形勢不是一年比一年明朗,而是愈來愈複雜。可他已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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