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薇加

她情緒輕鬆地從醫院裡走出來,還抿著嘴輕輕哼著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小曲。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談茶色的夾大衣,腳上穿的已不是靴子,因為街上到處都幹了。她覺得渾身輕鬆,尤其是兩腿,走起路來是那麼不費力氣,簡直可以穿越全城。

傍晚同白天一樣,陽光燦爛,雖然已有些轉涼,但仍春意盎然。去擠那悶得要命的公共汽車可真沒有意思。她只想步行。

於是她徒步走去。

他們這座城市裡沒有比開花的杏樹更美的了。此時她忽然心血來潮,一定要趕在春天到來之前看到開花的杏樹,哪怕看到一棵也好,想碰碰運氣,向某處的籬笆後面,或者哪怕遠遠地往矮牆裡邊看上一眼,那種沒粉紅色她是不會同任何別的東西搞混的。

但這樣的時節尚未到來。樹木剛剛開始由灰轉青:現在正是樹上已呈現綠意、但灰色畢竟仍佔優勢的時候。如果在什麼地方還看得見矮牆裡邊、靠近城市建築物的一小塊園地,那裡也只有剛剛翻耕的、風乾了的稿主。

時令尚早。

平時,薇加乘上公共汽車之前,好像總是匆匆忙忙,可是坐到彈簧已壞的座位上或終於抓住了吊環的時候,卻總是這樣想:我什麼也不想做,整個晚上也不會想做什麼。理智上明知不該這樣,晚上的時間卻總是胡亂打發過去,而第二天早晨還是乘那路公共汽車趕去上班。

今天,她卻不慌不忙地走著,心理倒是什麼都想做!一下子浮現出許多事情:有家務要做,還要跑商店、做針線活、去圖書館,或做其他愉快的事情——這些事兒誰也沒有禁止或妨礙她做,然而在這之前不知為什麼她總是加以迴避。現在,她甚至想把這些事情一下子都做了!可她偏偏不急於乘車回去快點著手做這些事情,一件事也不急於做,反而慢悠悠地走著,似乎皮鞋在乾燥的柏油馬路上每跨一步,對於她都是一種享受。

她從還沒有關門的幾家商店門口經過,卻沒走進任何一家去買需要吃的或用的東西。她從許多海報跟前走過,卻一張也沒有看過,儘管就她現在的心情來說倒是想看看它們的內容。

她就這樣走著,走了很久,一切樂趣盡在其中。

她臉上時不時浮起笑容。

昨天是「三八」婦女節,但她感到自己心情壓抑,彷彿遭到鄙棄。而今天是普通的工作日,情緒卻如此輕鬆愉快。

今天之所以有節目的心情,是因為她感覺到自己對了。蘊藏在心底的、堅信不疑的那些論點遭到嘲笑,不被承認,而你賴以維繫的那根線,今天卻突然發現是一條鋼絲,它的可靠性竟得到這樣一個飽經滄桑、多疑而又倔強的人的承認,而且這個人自己也滿懷信心地攀住它。

他們就像在人心相隔的無底深淵上空一起乘高架纜車徐徐滑行,彼此都能充分信任。

這簡直使她欣喜若狂!要知道,儘管你明白自己精神正常,並非瘋癲,但這還不夠,還需要聽到別人說你精神正常、並非瘋癲,況且這個別人又非同一般!她只想對他表示感謝,感謝他說了那樣的話,感謝他經歷了那樣的坎坷還能保持自己的本色。

感謝是一回事,而目前需要做的是向他解釋激素療法的必要。他否定了弗里德蘭德,但同樣也否定激素療法。這裡存在著矛盾,但從邏輯上來看,病人是沒有過錯的,倒是要追究醫生的責任。

這裡存在矛盾也罷,不存在矛盾也罷,反正必須說服他接受這種治療!不能聽任這個人又被腫瘤抓回去!她愈來愈激動:必須說服他,必須拗過他,非把這個人的病治好不可!但要苦口婆心說服這樣一個伶牙俐齒而又固執己見的人,首先必須有充分的自信。可是在遭到他的指責時,她自己猛然醒悟:他們醫院裡所採用的激素療法是根據全蘇的統一指示進行的,它以廣泛的腫瘤類別為對象,論點是相當籠統的。現在她不記得有哪一篇專題學術論文是具體論述激素療法足以有效遏制精原細胞瘤的,而這類文章可能不止一篇,況且還有國外的。為了給予證明,必須把這些文章統統讀了。總的說來,她來得及讀過的實在不多……

但是現在卻不同了!現在她什麼都來得及做!現在她一定要去讀這些文章。

科斯托格洛托夫有一次毫不客氣地對她說,他看不出他那個用藥草治病的立醫生哪點不如科班醫生,還說在醫學方面他沒看到數學式的精確數據。當時滾加幾乎是生氣了。但事後一想,這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在用愛克斯光破壞細胞的時候,難道他們知道——哪怕是大約知道——遭到破壞的正常細胞佔百分之多少,病態細胞又佔多少?這比上醫生不稱分量而光憑手抓晒乾了的藥草究竟可靠多少呢?……有難解釋過世世代代沿襲下來用普通芥末膏治病的道理?或者:人們都一股腦地用青黴素治病,可是在醫學界有誰做過認真的解釋,青黴素效力的實質是什麼?難道這不是一個糊裡糊塗的問題…這需要注意多少醫學雜誌上的文章啊,要讀,要思考!

但現在她什麼都來得及做!

瞧,真快,她不知不覺已到了自家門前的院子里!她登上幾級梯階,跨進欄杆上掛滿誰家的地毯、擦腳勢的公用涼台,穿過有不少凹坑的水泥地,興沖沖地用鑰匙打開整套公寓合用的那扇保護層有些地方已經剝落了的門,沿著幽暗的過道往前走——那裡並不是每一盞電燈都可以開的,因為它們分別接在各家的電度表上。

她用另一枚鑰匙(英國貨)打開了自己房間上的保險鎖,這間斗室此刻在她看來一點也不陰鬱。同市內所有的底層窗戶一樣,這房間的窗上也裝有防盜賊的柵欄。這時室內已有點昏暗,只有早晨才能射進明媚的陽光。我加在門口停住腳步,大衣也不脫就驚奇地望著自己的房間,彷彿望著新的住所。在這裡倒是可以過得挺好、挺快活的!大概,此時只是願換一塊檯布。有的地方的灰塵要抹去。牆上的畫也許該換上《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要塞的白夜》和《阿盧普卡的柏樹》。

但是,脫去了大衣和繫上了圍裙之後,她卻先到廚房去了。她模模糊糊記得,在廚房裡該從哪件事情做起。對了!應當把煤油爐點起來,給自己做點吃的東西。

然而,鄰居的兒子,那個中途輟學的健壯的小夥子,把一輛摩托車推到了廚房裡,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拆卸,把零件—一放在地上塗油。夕陽照了進來,映得廚房裡相當亮堂。當然,要擠到自己的桌子跟前去也可以,但薇加忽然完全不想在這裡忙活了,而只想到房間里去,一個人待在那裡。

就連吃東西也不想了,一點也不想!

於是她回到自己房間里,欣然把保險鎖咋嚷一聲鎖上。今天她完全沒有必要走出房間了。玻璃缸里有巧克力糖,可以不慌不忙地咬著吃……

薇加在媽媽留下的五斗櫥前蹲下來,拉開了一隻很沉的抽屜,裡邊放著另一塊檯布。

不,先得把灰塵抹去!

而在這之前,又先得換上普通點的衣服!

薇加興緻勃勃地一次次轉換著念頭,就像跳舞時不斷變化舞步似的。每一次轉換都給她帶來新的樂趣,跳舞的樂趣亦在其中。

也許,該先把《要塞》和《柏樹》掛上?不,這要動用鎚子、釘子,而干男人的活最使人不愉快。暫時就讓原來的畫那麼掛著好了!

於是她拿起一塊抹布在房間里抹灰塵,一邊以微弱的聲音哼著小曲。

但她幾乎是一眼就看到昨天收到的那張彩色的明信片,它斜靠在一隻凸肚的香水瓶上。明信片的正面是紅玫瑰、綠緞帶和一個淺藍色的「8」字。反面則是打字機用黑色字體打出的幾句祝辭。這是基層工會寄給她祝賀國際婦女節的。

凡是節日,對於單身的人來說,都是一種負擔。而婦女節,對於一個年華正在逝去的單身女人來說,更是難以忍受的!姨居和未嫁的女人聚在一起喝酒唱歌,似乎表示她們很快活。這個院子里昨天就有這樣一次聚會。有個婦女的丈夫也在她們之中;後來她們喝醉了,就輪流跟那個男人接吻。

基層工會對她的祝賀沒有任何嘲笑的意味:祝她在勞動中取得巨大成就,祝她個人生活幸福。

個人生活…有如一副總是滑下來的面具。無非是一條被拋棄的死蛹。

她把明信片撕成了4片,扔進了廢紙簍。

她繼續收拾屋子,指試香水瓶、展示克里米亞風景的一座玻璃的金字塔式模型、收音機旁的唱片盒、電唱機的塑料匣子。

此時此刻她可以聽自己的任何一張唱片了,無須擔心觸到痛處。可以放那張使她忍受不了的:

如今,跟過去一樣,我仍然獨自一人……

不過她找了另外一張放上去,打開了收音機上控制唱機的開關,爾後坐到媽媽留下的深靠背圈椅里,把穿著長筒絲襪的兩隻腳也蟋到了椅子上去。

揩灰塵的抹布一隻角仍握在她心不在焉的手中,像一面三角旗垂向地板。

房間里已變得晦暗,收音機的刻度盤清晰地閃著綠光。

這是芭蕾舞劇《睡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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