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哪怕在墓道入口處……」

自行車,鐵環,一旦滾動起來,便只能在運轉中保持平衡,而運轉一停就會倒下。男女之間的遊戲也是如此,一旦開了頭,便只能在發展中保持其繼續存在。要是今天與昨天相比,一點進展也沒有,那麼遊戲也就不存在了。

奧列格好不容易挨到星期二晚上,也就是挨到卓婭該值夜班的時候。他們玩的五光十色的鐵環必須滾到比第一個夜班和星期天白班更遠的地方。他在自己身上感覺到,也在卓婭身上預見到促進這種滾動的全部推動力,因此激動不安地等待著她的到來。

他先是到小花園裡去迎候,因為知道卓婭會從哪條小路上斜穿過來。在那裡,他抽了兩支馬合煙捲,但是後來他想到身穿女病號長衫看上去樣子很傻,不可能給她留下自己所希望留下的那種印象。況且天也黑了。於是他回到樓房裡去,脫去了長衫和靴子,只穿睡衣(可笑的程度一點也沒減小)站在一樓的樓梯旁邊。他那翹著的頭髮今天被儘可能壓平了些。

她從醫生更衣室里出現了,因為擔心遲到而顯得匆匆忙忙。但是看到了他以後,卓婭揚起了眉毛,這倒不是表示驚訝,而彷彿表示本該如此,她正是估計到會在這樓梯口旁邊遇見他。

她沒有停下來,而科斯托格洛托夫為了不致落在後頭,邁開兩條長腿,走在她身旁,一步跨兩級樓梯。現在他這樣上樓並不困難。

「噶,有什麼新聞?」她一邊走一邊問,彷彿問她的副官。

新聞?最高法院大換班!這才是真正的新聞。但要弄明白這裡的奧秘,必須有多年的準備才行。而現在卓婭所需要的並不是這個。

「我給您想出了一個新的名字。我終於明白該怎麼稱呼您了。」

「是嗎?該怎麼稱呼?」她順著梯級往上走,步子邁得很敏捷。

「一邊走一邊談不方便。這事很重要。」

他們已經到了上面,而他只在最後幾級落在後邊。望著卓婭的背影,他發現她的腿顯得有點兒粗。不過,這兩條腿跟她那壯實的身軀倒很相稱。在這一點上甚至別有韻致。不過,與該加那輕盈的細腿肚子相比,畢竟有另外一種意境。

他自己也對自己感到驚訝。過去,他從來沒那樣去想也沒那樣去看女人的腿,認為那是庸俗。他從沒那樣從這個女人想到那個女人。他爺爺大概會說這是求雌狂。不過,俗話說:肚子餓了你就吃,趁你年輕就去愛。可奧列格年輕的時候把什麼都耽誤了。現在,正像秋天的草木急於汲取土地里的最後汁水,以免追悔白白放過了夏天一樣,奧列格重返生活的時間還很短,但卻已過了盛年,不消說,是處在下坡路上,所以他急於看到女人,把女人「吸收」到自己體內——包括不便於對她們明說那種意義上的「吸收」。女人身上都有什麼,他比別人更為敏感,因為他多年壓根兒沒看到過女人。當然也沒接近過。他聽不到她們的說話聲,他不記得什麼是女人的聲音了。

卓婭接了班,立刻就像一隻陀螺似的轉起來了——圍著自己那值班桌子、醫囑單和藥品櫃忙活起來,而後來又很快旋進一扇門裡去了,要知道,陀螺也是那樣飛旋的。

奧列格一直在觀察,一見她有一點點間歇的時間,馬上就出現在她面前。

「整個醫院裡就沒有任何別的新聞了嗎?」卓婭用她甜美的聲音問道,一邊在電爐上煮注射器和打開安葫劑。

「啄!醫院裡今天可有一件極其重大的事。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維奇巡視了病房。」

「是嗎?還好是不在我值班的時候…怎麼樣?他把您的靴子沒收了吧?」

「靴子倒是沒被拿走,可是發生了一場小小的衝突。」

「這是怎麼回事?」

「總的來說,這一場面是十分壯觀的。大約有十五個白大褂一下子進到我們房間,就是說,進到我們病房裡來——包括各科主任、主治大夫、隨診醫生,還有我從來沒見過的。院長像頭猛虎,馬上就撲向我們的床頭櫃。不過我們已得到秘密情報,事先做了點準備,所以他什麼油水也沒撈到。他皺著眉頭,非常不滿。這時正好在向他彙報我的情況,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多少有點疏忽:在彙報我的檔案材料時……」

「什麼檔案材料?」

「對了,應該說病歷。在談到最初的診斷是在哪兒做出的,她無意間說出我是從哈薩克來的。『怎麼?』尼扎穆特丁說。『是從別的共和國來的?我們自己還床位不夠,難道得給外來人治病嗎?馬上讓他出院」

「後來呢?」卓婭留神細聽了。

「出乎我的意料,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竟像一隻老母雞保護小雞那樣,馬上挺身而出,為我說話:『這是醫學上的一個十分複雜而又重要的病例!對我們得出根本性的結論是不可缺少的……』而我的處境卻十分尷尬:最近幾天我還跟她爭吵過,自己要求出院,她也向我發過脾氣,而這會兒卻那樣為我辯護。只要我對尼扎穆特丁說上一句『那好,那好!』到中午的時候我就會不在此地了!那也就見不到您了……」

「這麼說,您是為了我才沒說『那好,那好』唆?」

「那還用問?』科斯托格洛托夫壓低了聲音。「要知道,您沒把自己家裡的地址留給我。我能到哪兒去找您?」

但她忙於工作,沒法確定這話在多大程度上可信。

「我豈能給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造成麻煩,」他繼續說,聲音高了些。「我坐在那裡,像個木頭人似的,一聲不吭。而尼扎穆特丁卻沖著她嚷:『我現在就可以到門診部給您帶5個這樣的病人來!而且都是我們本地的。讓他出院!』瞧,這時我大概做了件蠢事,把離開這裡的一個好機會失去了!我可憐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她像挨了打似地眨巴著眼睛,無話可說。我把胳膊肘往膝蓋上一支,清了清嗓子,平心靜氣地問:『我是從生荒地那裡來的,你們怎麼能就那麼把我打發走呢?』『嗅,是墾荒工作者!促扎穆特丁嚇壞了(這可是屬於政治性錯誤!)。『為了開墾荒地,我們國家不惜任何代價。』說完也就走了過去。」

「您可真會動腦子,」卓婭搖了搖頭說。

「卓英卡,我是在勞改營里弄得這麼厚臉皮的。從前我不是這樣的。總之,我身上許多特徵都不是原來有的,而是在勞改營里形成的。」

「但是您這快活的性格倒不一定是在那裡形成的吧?」

「為什麼不是?我之所以快活,是因為我對各種損失都習以為常了。我感到奇怪的是,在這裡親人們會面時總是傷心流淚。有什麼好傷心的呢?又沒有人遭流放,也不沒收財物……」

「這麼說,您在我們這裡還要住上一個月?」

「可別讓您這不吉利的話說中了……不過住一兩個星期是顯而易見的。這麼一來,我彷彿向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立下了忍受一切的保證書……」

注射器里已灌滿了加過溫的藥劑,卓婭拿著它很快地走了。

今天她面臨著一個難為情的問題,也不知該怎麼辦。根據最近的醫囑,她也得給奧列格打這種針。這針應該打在通常最能忍痛的身體部位,但在他們目前所形成的這種關係的背景下,針可說是沒法打,因為它會使整個遊戲無法進行下去。同奧列格一樣,卓婭也不願使這場遊戲和這種關係就此結束。他們還得使鐵環滾上很遠一段路程,才有可能重新打針——那時他們就會像親人般的自然。

卓婭回到桌旁,在給艾哈邁占準備同樣的針劑時,問科斯托格洛托夫:

「賭,給您打針時您老實不老實?不會踢人吧?」

竟然如此提問題,而且是問科斯托格洛托夫!他正是在等候機會表白呢。

「卓英卡,我的信條您是知道的。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總是認為以不打針為好。但這要看跟誰打交道才行。跟圖爾貢最妙,因為他老是找機會學下象棋。我跟他可以約好:我贏了,就不打針;他贏了,就打。而問題又在於,我即使讓他一隻『車』,也照樣能玩下去。可是跟瑪麗亞就不能玩這一套,她照樣會拿著針管走近你,臉上沒有任何錶情。我試著開幾句玩笑,可她馬上會說:『病員科斯托格洛托夫!請您把打針的地方露出來!』她從來不多說一句有人情味的話。」

「她恨你們。」

「恨我??」

「恨你們男人。」

「啥,從根本上說,這也許是問題的實質。現在來了位新護士,跟她我也不善於打交道。而奧林皮阿達一回來,那就更不好辦,因為她是寸步不讓的。」

「我也要像她那樣!」卓婭一邊說一邊量出兩毫升針劑。但她的聲調錶明她顯然肯於讓步。

這時她給艾哈邁占打針去了。桌旁又只剩下奧列格一人。

卓婭不願讓奧列格打這種針劑還有另一種更重要的原因。從星期日開始她就在想,要不要把這種針劑的作用告訴他。

因為一旦他們互相鬧著玩的一切都成了真的該如何是好——而這事又是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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