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每人都有自己難念的經

「你多大年齡?」

「26歲。」

「喔,有那麼大了?」

「你呢?」

「我16歲……你想想,16歲就得去掉一條腿怎麼行?」

「他們想給你截到什麼位置?」

「截到膝蓋——這可以肯定,沒有載得再少的,我在這裡看到的都是這樣。往往截去的還要多。就這樣…剩下那殘肢晃晃蕩盪……」

「你安上一條假腿好了。你打算幹什麼事情呢?」

「我真想上大學。」

「上什麼系呢?」

「語文系或歷史系都行。」

「考試你能通得過嗎?」

「我想是能通得過的。我從來不怯場。一向很鎮靜。」

「那很好。安上了假腿對你會有什麼妨礙呢?你可以一邊學習,一邊工作。也許你會更坐得住。在學術上你會做出更大的成績來。」

「那麼,一般生活呢?」

「除了學術,你指哪方面的一般生活?」

「喀比方說……」

「結婚,是不是?」

「哪怕是指這一方面……」

「會找到的!每一棵樹上都會飛來鳥兒……你現在選擇什麼呢?」

「你指什麼?」

「是要腿還是要命?」

「這要靠運氣。說不定一切都會過去!」

「不,焦姆卡,靠運氣是搭不成橋的。靠運氣也許只會落得空歡喜。凡是有頭腦的人,對事情能否成功不是靠僥倖。對你說過腫瘤的名目嗎」」

「好像是叫做『艾斯阿』。」

「『艾斯阿』?那是肉瘤,得開刀。」

「怎麼,你能肯定?」

「是的,我敢肯定。要是現在對我說,要截去一條腿,那我必定會同意截去。儘管我的生命的全部意義只在於運動——步行或者騎馬,汽車在那邊倒是不能開。」

「怎麼?他們不打算給你開刀?」

「是的,不打算開刀。」

「是你耽誤了時機?」

「這怎麼跟你說呢…講不是耽誤了時機。不過,這也是部分原因。在野外我忙得團團轉。3個月以前我就應該到這裡來,可是我不想把工作扔下不管。由於走路、騎馬不斷摩擦,情況愈來愈精,傷口惡化,開始流膿水。而每次流過之後就會覺得好些,於是又想工作了。總是想再等一等。即使這會兒我也感到擦痛得很厲害,恨不得剪去一條褲腿或者光著屁股坐著。」

「他們沒給你包紮嗎?」

「沒有。」

「能讓我看看嗎?」

「你看好了。」

「喔一喔,是多麼……多麼黑啊!」

「它本來就是黑的。我一生下來這裡就是個很大的胎記。你瞧,現在它變成了這個樣子。」

「可這兒……是什麼?」

「這兒是3處潰瘍留下的3條疫管……總之,焦姆卡,我的腫瘤跟你的完全不一樣。我的這瘤子叫黑素細胞瘤。這壞東西一點也不饒人。通常是8個月,人也就完蛋了。」

「你從哪兒知道的?」

「還是在來這裡之前,我讀過一本書。讀了之後立刻就明白了。不過問題是,哪怕我來得並不晚,他們仍然會不敢給我開刀。黑素細胞瘤很可惡,手術刀稍稍一碰,馬上就會轉移。它也是想活著,按自己的方式活下去,你懂嗎?在我耽誤的這幾個月的時間裡,腹股溝里也出了毛病。」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是怎麼說的呢?」

『她說必須設法弄到那種膠質金。如果能弄到膠質金,有可能制止腹股溝里的轉移,腿上則可用愛克斯光抑制,這樣便有可能拖一拖…」

「能治好嗎?」

「不,焦姆卡,我的病已不可能治好了。總的來說,黑素細胞瘤是不治之症,還沒有人治好過。能給我怎麼治呢?截去一條腿還遠遠不夠,可再往上能截到哪兒呢?眼下的問題是:怎麼個拖法?我還能贏得多少時間:幾個月,還是幾年?」

「這…是怎麼回事?你的意思是…」

「是的。我說的是這個意思。焦姆卡,這我已經能夠接受了。要知道,並不是活得時間更長生活就更充實。對我來說,現在的全部問題在於我還來得及做什麼事情。總得抓緊時間在世上做成什麼呀!我需要3年時間!如果我還能活上3年,我就心滿意足了!但是這3年的時間我不能躺在醫院裡度過,而是在野外。」

他倆在瓦季姆時扎齊爾科靠窗的床上輕聲慢語地交談。全部談話只有鄰床的葉夫列姆會聽得見,但他從清晨起就像一截沒有知覺的木頭似的躺在那裡,眼睛一直盯著天花板。再就是魯薩諾夫,大概他也能聽到,他曾以同情的眼神看過扎扎齊爾科幾次。

「你能來得及做什麼呢?」焦姆卡皺著眉頭問道。

「好吧,讓你聽個明白。我現在正在檢驗一種新的、大有爭論的設想,中央的一些大學者對它幾乎不相信。這種理論是:根據放射性的水可以發現多金屬礦石的礦床。你知道『放射性水』是什麼嗎?……論據倒是有千百種,但紙上談兵豈不容易。既可以肯定又可以否定。而我有一種感覺。感覺到可以在實踐中證明這一切。但為此必須一直呆在野外,根據水情去具體地找到礦藏,而不需要根據什麼別的。當然,最好是反覆試驗。而工作就是工作,哪方面不要耗費精力?比如說吧,沒有真空泵,只有離心泵,為了使它發動起來,就得先把空氣抽出去。怎麼抽呢?用嘴吸!這樣也就喝了不少放射性水。而且,這水我們平時也喝。吉爾吉斯工人說:『我們的父親不喝這裡的水,我們也不喝。』然而我們俄羅斯人卻喝它。既然有了黑素細胞瘤,我還怕什麼放射性?我正應該去那裡工作。」

「真是個傻瓜!」葉夫列姆頭也沒轉,聲音沙啞而乾巴巴地說。可見,他什麼都聽見了。「人都快要死了,還研究什麼地質學?它幫不了你的忙。不如好好想想一一一一靠什麼活著?」

瓦季姆的那條腿保持不動,而他的頭,在靈活自如的脖子上輕而易舉地轉了過來。他有意讓炯炯有神的黑眼睛一閃,柔軟的嘴唇微微一顫,隨即毫不見怪地答道:

「靠什麼活著,這我恰恰知道。靠創造性的勞動!而且,這很起作用。不吃不喝都行。」

他用一支帶棱的塑料桿自動鉛筆在牙齒之間較輕敲敲,觀察這句話他理解了多少。

「讀一讀這本書,你就會大吃一驚!」波杜耶夫那難看的指甲在藍色的封面上敲著,他還是那樣躺著,沒有轉身,也看不見扎扎齊爾科。

「我已經看過了,」瓦季姆極其迅速地回答說。「這不適合我們這個時代。毫無奮鬥目標,沒有動力。在我們看來,應當多做工作!而且不是為了填自己的腰包。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魯薩諾夫為之一震,他的眼鏡透出讚賞的目光,他大聲問道:

「請問,年輕人,您是共產黨員嗎?」

瓦季姆把視線轉向了魯薩諾夫,還是那麼落落大方。

「是的,」他溫和地說。

「我早就敢於肯定了!」魯薩諾夫得意地宣稱,並舉起一個指頭。

他可真像一位大學老師。

瓦季姆拍了拍焦姆卡的肩頭:

「好啦,回到自己那兒去吧。我得繼續工作。」

於是他又埋頭讀那本《地球化學方法》,書里夾著一頁紙,上面有幾段摘錄,字寫得很小,驚嘆號和問號標得很大。

他一邊讀,一邊寫,握在手指中間那有棱的黑色自動鉛筆微微移動著。

他全神貫注地在讀,彷彿人已不在病房裡,而得到他精神支持和鼓勵的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想在打第二針之前再振作一下,並決定此刻徹底解決葉夫列姆的思想問題,免得他在這裡繼續散布悲觀情緒。於是他正面望著他,左右掃視地對他進行開導:

「那位同志給您上了很好的一課,波社耶夫同志。不應該就那麼屈服於疾病。也不應該一接觸宗教式的小冊子便深受其影響。您起的作用實際上有利於……」他本想說「有利於敵人」,在日常生活中隨時可以指出具體的敵人,可在這裡,在醫院的這些病床上,究竟誰是敵人呢?……「應當善於看到生活的深處。首先要看到功勛的本質。是什麼促使人們去建立生產上的功勛?或者在衛國戰爭中建立功勛?或者,比如說,在國內戰爭時期,人們忍飢挨餓,缺衣少鞋,沒有武器……」

今天葉夫列姆異乎尋常地不愛動:他不僅沒有下床在通道上走來走去,而且似乎也失去了平時對許多其他動作的興趣。先前他只注意保護脖子,要轉頭時就不得不把身體也扭過去,而今天他的腿和胳膊都動也不動一下,只有用一個指頭敲敲書本。勸他吃早飯,他回答說:「肚子沒吃飽,光舔碗底不頂用。」早飯前和早飯後他都那麼一動不動地躺著,要不是偶爾他還眨眨眼睛,當真會以為他已經僵化了。

而眼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