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審判

魯薩諾夫本來指望這次會見會使他精神上得到鼓勵,不料心裡反而更難受了,還不如卡芭別來。他扶著欄杆,搖搖晃晃順著樓梯往上走,身上愈來愈覺得發冷。卡芭穿著大衣不能送他上樓,因為一名女護理員專門站在那裡把守,對家屬擋駕,於是卡芭就遣使她把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送到病房,並把一袋食品帶去。坐在值班小桌旁的就是那個眼睛有點凸出的護土卓妞,不知為什麼魯薩諾夫第一天晚上就對她有了好感,現在卓妞坐在那裡,被一堆登記表擋著,正同沒有教養的啃骨者調情,沒把病人放在心上。魯薩諾夫向她要一點阿斯匹靈,她即刻不假思索地回答說,阿斯匹靈只在晚上才發。不過,她還是量了量他的體溫。隨後給他送來了點葯。

不消說,床頭櫃里的食品都換了新的。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躺了下來,正像他渴望的那樣,讓腫瘤貼在枕頭上(這裡有相當軟的枕頭,這一點出人意料,這就免得從自己家裡往這兒拿了),連頭帶腦地蒙了起來。

千頭萬緒像火一樣湧進他的腦海,如此翻騰、撞擊,使他身體的其他部分像打了麻藥似地失去了知覺,他已聽不見病房裡的那些愚蠢的談話,感覺不到葉夫列姆的走動,雖然他的病床也跟地板一起隨著葉夫列姆的腳步在顫動。他也看不見天已放晴,看不見太陽落山之前在什麼地方露出了臉兒,因為夕照不向著樓房的這一邊。時間的飛逝他也無所覺察。他一度睡著了,也許是因為吃了葯,後來醒了。醒來之後見電燈已經開亮,於是又睡著了。直到午夜時分,在晦暗和寂靜中他又醒來。

他感到睡意已完全沒有了,起保護作用的一層霧幕已經消失。這時,恐懼馬上襲來,揪住他胸膛中央的下方,而且愈期愈緊。

千頭萬緒開始雲集和翻滾:在魯薩諾夫的腦海中,在房間里以及更遠的黑暗空間里。

這甚至不是什麼思緒,而只是他感到害怕罷了。很簡單,他就是感到害怕。他怕羅季切夫,說木定那人明天早晨就會衝破護士和護理員的一道道阻攔,闖進這裡來揍他。魯薩諾夫所怕的,不是受到審判,不是輿論的譴責,也不是出醜,而是挨揍。一生中他只挨過一次打,那是在學校里他上6年級也是念最後一年書的時候:傍晚,一幫人在校門口將他攔住了,不錯,誰也沒帶刀子,可是那無情的硬拳頭從四面八方襲來的這種可怕的感受,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如果我們最後一次看到某人是個青年,即使多年之後他已變成老頭兒死去,在我們的想像中死者依然是個青年。同樣,羅季切夫在事隔18年之後歸來,想必已成了個殘廢,也許變成了聾子,也許得了佝僂病,但在魯薩諾夫的想像中現在他還是當年那個黝黑健壯的漢子,被捕之前的最後一個星期日,在他們兩家合用的長陽台上練啞鈴和壺鈴。他光著膀子在呼喚:

「帕什卡!你過來!暗,摸摸我的二頭肌。唉,別嫌,使勁腐!現在你明白了吧,新型的工程師該是什麼樣的?我們不是像愛德華·赫里斯托福羅維奇那樣的佝僂病患者,我們是全面發展的人。可你,瞧瞧,變得有點虛弱了,老坐在門上包皮革的辦公室里你非枯乾了不可。到我們廠里來吧,我把你安排到車間里去,怎麼樣?你不願意……確哈……」

他爽朗地笑了起來,隨即去洗臉擦身,邊走邊哼:

我們是打鐵的,

我們富有朝氣。

此時,在魯薩諾夫的想像中,正是這個健壯的人揮動著拳頭闖進病房裡來。而他卻無法擺脫這個虛幻的形象。

當初他跟羅季切夫是朋友,在同一個共青團支部里,這套住房也是他們共同從工廠分配得來的。後來羅季切夫走了進工農速成班和上大學這條路,而魯薩諾夫則順著領導工會工作和管人事檔案這條線高升。起先是雙方的妻子關係不好,後來他們兩人也不和,羅季切夫跟魯薩諾夫談話時常常語氣傷人,總的說來是過於不負責任,把自己同集體對立起來。緊挨在一起住他們覺得無法忍受,也感到很擠。就這樣,各種因素湊在一起,矛盾自然越來越尖銳,於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寫了一份檢舉材料,說羅季切夫在同他私下裡談話時,曾對已被粉碎了的工業黨的活動表示讚賞,並有在自己工廠里把暗害分子組織起來的打算。(他沒直接這樣說過,但根據他的行為,他是能夠說出這樣的話,是會有這種打算的。)

惟有一點魯薩諾夫放心不下,他反覆要求在這件事的案卷里哪兒也不要出現他的名字,也不要進行對質。審訊員對他保證,說根據法律不要求魯薩諾夫露面,也不一定要當面對質,只要被告人自己承認就行了。甚至魯薩諾夫的檢舉信原件也可以不訂入此案的卷宗,因此,被告承認觸犯第206條罪行而簽字的時候,是決不會碰到他這位鄰居的名字的。

要不是由於廠黨委書記古宗,事情本來會全都順利地過去。古宗接到保安部門的密令,說羅季切夫是人民公敵,必須把他開除出基層黨組織。但古宗堅決反對,並開始叫嚷,說羅季切夫這個小夥子是自己人,要開除他就得把詳細材料拿給他看。他拿自己的腦袋給羅季切夫打保票,結果兩天後的夜裡,他自己也被捕了,第三天上午,作為同一個反革命地下組織的成員,羅季切夫也好,古宗也罷,都被順利地開除出黨。

然而,現在使魯薩諾夫如坐針氈的事情是,保安部門在向古宗施加壓力的兩天內,最終不得不告訴他,材料是魯薩諾夫提供的。這就是說,只要古宗在那邊見到羅季切夫(既然他們是由於同一個案件而去到了那裡,那麼最終他們可能會見面的),就必定會告訴他。這就是魯薩諾夫現在如此害怕羅季切夫這次預兆不祥的歸來的原因,他擔心這種根本無法想像的死人的復活。

當然,羅季功夫的妻子也是有可能猜得到的,不過她還活著嗎?卡色當初的設想是這樣的:等羅季切夫一被捕,馬上就叫卡季卡·羅季切娃搬出去,把整套住房拿下來,陽台也就全都是自己的了。(現在看來會覺得可笑,連煤氣也沒有的住宅里,一間14平方米的屋子竟然會起那麼大的作用。而且,孩子照樣會長大。哪間房子的過戶手續已經全都辦好了,有關方面已派人來讓卡季卡搬遷,但她打出這樣一塊牌子——宣稱自己是個孕婦。他們堅持要證明,她也把證明拿來了。而按照法律,不能逼迫孕婦搬遷。只是到了第二年冬天將臨時她才搬了出去。在她懷孕和生產期間,甚至直到產假期滿,這漫長的月份里他們不得不耐著性子與她隔壁相處。不消說,在廚房裡卡芭不會讓她說一個不字,而當時已滿4周歲的阿娃也會跟著捉弄她,讓人哭笑不得。

此時,魯薩諾夫仰卧著,在可以聽到各種呼吸聲和鼾聲的病房的晦暗中(惟有護士的檯燈從穿堂間透過毛玻璃門映進來一點微光),試圖以毫無睡意的清醒頭腦去分析一下,為什麼羅季切夫和古宗的幻影會使他如此坐卧不寧?如果其他經他插手而被定罪的人裡面有的回來了,是不是也會使他感到害怕?比如說,那個曾當著工人的面罵帕維爾是傻瓜蛋的愛德華·赫里斯托福羅維奇——資產階級教育制度下培養出來的一個工程師(後來他自己也承認,希望資本主義復辟);比如說,那個罪在歪曲了一位重要首長——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保護人——講話的女速記員(在首長的講話中,那些話根本不是那麼說的);比如說,那個性格倔強的會計(他偏偏還是神甫的兒子,所以一下子就叫他服服貼貼了);再比如說,葉利恰斯基夫婦;是啊,這樣的人還少嗎?……

要知道,這些人當中,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誰也不怕,他越來越大膽、越來越公開地幫助當局確定他們的罪狀,甚至兩次出面對質,當場提高了嗓門進行揭發。是的,那時思想上的不可調和絲毫用不著覺得有什麼不光彩的!在那個形勢大好的誠實時期,在1937年、1938年,社會氣氛明顯得到純潔,呼吸變得那麼舒暢!所有的撒謊者、誹謗者、過分勇於自我批評或過分賣弄理論玄虛的臭知識分子——統統不知去向和銷聲匿跡了,而原則性強、立場堅定、忠心耿耿的人們,包括魯薩諾夫的朋友和他本人,昂首挺胸,耀武揚威。

可是現在不同了,出現了一個什麼新的、混亂的、不健康的時代,自己從前的那些立場堅定的進步表現難道成了可恥的事情?難道還要為自己的命運擔心?

簡直是荒唐。的確,回顧自己的一生,魯薩諾夫不能指責自已膽小怕事。有什麼事情使他害怕過!也許他算不上是一個什麼特別勇敢的人,但也找不出他表現過怯懦的事例。沒有理由認為他在戰場上會害怕,因為作為一名寶貴的、經驗豐富的幹部,根本沒要他上過前線。不應斷言他在敵機轟炸下或房屋起火時會驚慌失措,他倒是在敵機轟炸之前就離開了K市的,而房屋起火他也從未遇到過。同樣,他從來不怕司法機關和法律,因為他從不犯法,而司法機關一向是保護和支持他的。他也不怕輿論譴責,因為輿論也總是為他辯護。州報上也不可能出現揭露性的文章抨擊魯薩諾夫,因為亞歷山大·米哈雷奇或尼爾·普羅科菲伊奇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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