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一切慾望和激情全部復歸

星期日早晨,卓婭匆匆穿衣服要去上班的時候,想起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請求——下次值班時一定還穿那件金灰色的連衫裙。那天晚上他只看到白長衫底下這件衣服的領口,因此想「在白天的光亮里看一眼」。有時,滿足一些通情達理的要求是很愉快的。今天她穿這件連衫裙倒也合適,因為它湊合算得上是過節似的服裝,而卓婭指望白天沒什麼事情可做,那就可以等科斯托格洛托夫來跟她開心。

想到這裡,她急忙換上了他說的那件連衫裙,噴了點香水,梳了梳頭髮,但時間不多了,她就一邊往門外走,一邊穿大衣,奶奶差點兒沒來得及把早點塞進她的口袋裡。

這是一個有點霧氣、陰冷的早晨,但已完全不像冬天的時節。在俄羅斯,逢這種天氣外出要穿風雨衣。可是在這兒南方,人們對冷和熱的概念就完全不同了:大熱天還穿毛料衣服;大衣,人們總是盡量早穿、盡量晚脫;而有皮大衣的人、就巴不得有寒冷的天氣,哪怕有幾天也好。

一出大門口,卓婭就看到自己要乘的那路電車,便跟在車後跑過一個街區,最後一個跳了上去,氣喘吁吁、面頰緋紅地待在有風的後面車台上。市內的電車都駛得很慢,又隆隆作響,拐彎時與鐵軌的磨擦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對年輕人來說,氣短也好,乃至急劇的心跳也好,都是愉快的,因為馬上就會過去,而過去之後就會更充分地感到體魄的健康和心情的歡暢。

醫學院放假期間,無非是到醫院裡去值班——每周值3班半——對她來說,這是十分輕鬆的,等於休息。當然,不值班就會更輕鬆,不過卓婭已經習慣於雙重負擔:她半工半讀已是第二個年頭了。在醫院裡沒有多少實習的機會,卓婭工作不是為了實習,而是為了掙錢,因為奶奶的退休金光買麵包還不夠,卓婭的助學金一花就沒了,父親從未寄來什麼,卓婭也不向他要。她不願向這樣的父親伸手。

從上次值夜班以來,也就是寒假的最初兩天,卓婭沒睡過懶覺,她從小就沒有這個習慣。首先,她坐下來給自己縫一件春天穿的喬其紗內衫,衣料還是工Z月份領到報酬時買的(奶奶經常說:「夏天準備雪橇,冬天準備大車」;正是根據這個諺語的道理,商店裡好的夏令用品只有冬天才能買得到)。卓婭是在奶奶的那台舊「辛格爾」牌縫紉機上做活的(這台機器是從斯庫棱斯克搬來的),最初的縫紉技術和剪裁手法也是奶奶傳授的,現在都已過時了,於是卓婭就靠眼看心記向鄰居、熟人中上過裁剪縫紉培訓班的人學,因為她自己怎麼也擠不出時間去上這樣的課。在這兩天里,她沒能把內衫縫完,但卻跑了好幾家化學乾洗店,總算找到一家願意洗她的一件舊的單大衣。她還坐車到市場上去買過土豆和蔬菜,在那裡她討價還價,似乎把每一分錢都掂一掂,最後,兩手提著兩隻沉甸甸的拎包回來(在商店裡買東西,通常是奶奶去排隊,但重東西她拿不動)。卓婭還去過一次浴室。她想隨便躺下來看看書,可是沒有時間了。而昨天晚上,她跟大學同年級的同學麗塔一起,到文化宮去參加過舞會。

卓婭真希望能有比一般俱樂部更健康、更清新的地方,但是除了俱樂部,便沒有可以結識年輕人的那種風氣、場所和晚會。她同一個年級和同一個系裡有很多俄羅斯姑娘,可小夥子差不多都是烏茲別克人。因此,學校里的晚會她懶得去。

她跟麗塔一起去的那座文化宮,地方寬敞、整潔、供暖好,有大理石的柱子和樓梯,有鑲青銅框架的高大鏡子——走路或跳舞的時候,老遠就能看見你自己,還有昂貴的舒適太師椅(不過它們被套子罩了起來,不允許往上坐)。然而,從新年晚會以後,卓婭就沒到那裡去過,因為她在那裡曾受到很大委屈。當時舉行的是化裝假面舞會,設有精彩服裝獎。卓婭給自己縫了一套猴裝,帶有絕妙的尾巴。她的整個打扮都是經過周密考慮的——髮型也好,薄薄的脂粉也好,色彩的對比也好,這一切都既滑稽而又漂亮,可說能穩拿頭獎,儘管能夠與她競爭的人很多。可是就在發獎之前,幾個缺乏教養的小夥子用刀子將她的尾巴割了下來,相互傳遞和藏匿。卓婭哭了起來——倒不是由於這些小夥子的愚蠢行為,而是由於周圍人的發笑,把惡作劇看做是很機智的舉動。沒有尾巴,這套服裝便大為減色,加上卓婭情緒低落,結果什麼獎也沒得到。

即使是在昨天,她走進文化宮俱樂部時,還帶著委屈情緒生俱樂部的氣。可是沒有任何人和任何物提醒地猴子尾巴事件。到的人是來聯歡的,有大專院校的學生,有工廠的工人。卓婭和麗塔沒有一次機會能在一起跳,她們一下子就被分開了,在管弦樂隊的伴奏下,她們一連3個小時盡情地旋轉、搖晃、跺腳。身體需要這種活動,需要這種旋轉和扭動,它覺得很舒服。而所有跟她跳舞的舞伴都很少說話,要是偶爾說了句笑話,那按卓婭的鑒賞標準來看,也顯得有點愚蠢。後來,一個名叫科利亞的技術設計員出來送她回家。一路上他們談論印度電影,談論游泳;要是談什麼正經話題,那必定會覺得可笑的。快到大門口的時候,他們在比較晦暗的地方接吻,而卓婭那撩人春心的乳房是最夠受的了。它們被他摟得多麼緊啊!他還試圖通過別的途徑達到目的,卓婭已陶然心醉,但與此同時她想到星期日還要早起,此刻有點浪費時間,一股冷意不由地透入心胸,於是她把他打發走了,自己順著年久的扶梯跑上樓去。

在卓婭的女友中間,尤其是醫學院的女同學之中,流行著這樣一種觀點:必須儘快向生活索取,而且愈早愈好,愈多愈好。在這種思潮的氛圍中,要在一年級、二年級、直至三年級還保持什麼老處女似的狀態,除了滾瓜爛熟的理論知識以外一無所知,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卓婭也經歷過,也跟不同的小夥子數次經歷過相互接近的各個階段——從逐漸放寬限制開始,到被突襲和被佔有;經歷過忘乎一切的飄然時刻,即使炸彈落到屋頂上也不能改變姿勢;也經歷過平靜下來以後渾身乏力的時刻,把散扔在地板上和椅子上的衣物撿起來——本來,他們的衣物怎麼也不可能放在一起,而這時雙方卻看到它們放在同一個地方,而且一點也沒感到奇怪,還當著對方的面很自然地把衣服穿上。

快上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卓婭就繞過了老處女的行列,可這畢竟不是那麼一回事n試一切之中缺少那種生活穩定乃至生活本身的基礎,缺少某種具有本質意義的連續性。

卓婭今年只有23歲,可她見到的已經不少了,至今還記得從斯摩棱斯克撤退時那令人發瘋的漫長路程;起初坐貨車,後來乘駁船,再後來又坐貨車。不知為什麼她尤其記住了貨車上的那個鄰居,此人不停地用繩子去量每一個人所佔用的鋪板的寬度,最後證明卓婭一家多佔了兩厘米。她也記得戰爭年代這裡的飢餓而又緊張的生活,那時人們所談論的都是關於食品配給卡和黑市上的價格。記得她的叔叔費佳常常從床頭櫃里偷她本來就少得可憐的麵包。而如今,在醫院裡,她所看到的都是這些忍受著癌症痛苦、難以擺脫厄運的病人,聽到的是他們那令人沮喪的傾訴,看到的是他們的眼淚。

同這一切相比,偎依、擁抱乃至更進一步,都只不過是生活苦海中有點甜味的幾滴。靠這樣的兒滿是無法解渴的。

這是不是意味著一定要出嫁呢?是否意味著幸福在於嫁人?可同她結識、跳舞、散步的年輕人,無一例外,統統表現出這樣一種意圖:熱乎一陣,一走了事。這些年輕人私下裡說:「我本來可以結婚,可是一兩個晚上就能找到一個,何必結婚呢?」

當周圍的人都肯於讓步的時候,你就沒法擺出一副傲然不可接近的樣子,就像往集市運送的貨物很多時,沒法賣高價一樣。

即使登記也無濟於事,同卓婭互相交接班的烏克蘭族護主瑪麗婭就有過這樣的教訓:瑪麗婭相信登記,但過了一周丈夫還是把她拋棄,遠走高飛,無影無蹤。7年來,她獨力撫養孩子,還要被認為是個有夫之婦。

因此,在舉杯相祝的小小晚會上,如果生理方面正趕上危險期,卓婭每走一步都格外留神,就像士兵處在布雷區似的。

卓婭還有比瑪麗婭更近的例子,她看到過自己的父母過的那種活受罪的生活,看到過他們怎樣一會兒吵架,一會兒和好;怎樣一會兒各奔東西,一會兒又聚在一起——就這樣彼此折磨了一輩子。重蹈母親的覆轍,對卓婭來說,無異於喝硫酸。

這同樣是任何登記手續都不起作用的一個例子。

在自己身體內部,在身體各個部分的對比方面,在自己的性格中,在對生活的整個理解上,卓婭都感到平衡與和諧。只有在這種和諧的氣氛里,才談得上她的生活的擴展。

如果有誰在兩手摸她身體的間歇中對她說些愚蠢、庸俗的話,或者像昨天科利亞那樣,幾乎是照搬電影里的一套,那他馬上就會破壞這種和諧,不可能贏得卓婭的好感。

就這樣,卓婭站在後車台上隨著電車一路顛晃,直站到終點,其間女售票員大聲斥資過一個不買票的年輕人(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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