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孩子們

她只用手指摸了摸焦姆卡的腫瘤,還輕輕抱了一下他的肩膀,接著就走往別處。但焦姆卡感到,似乎發生了不幸的事情。

這他不是一下子感覺到的,病房裡先是在議論普羅什卡的事並送他出院,後來是他打算搬到他那靠窗的、現在來說是挺吉利的床上去,那兒看書光線好些,跟科斯托格洛托夫學立體幾何也方便些,可就在這時進來了一個新病號。

這是一個皮膚曬得黝黑的青年人,漆黑齊整的頭髮略略捲曲。論年歲,他大概已有20多了。他左邊腋下夾著3本書,右邊腋下也夾著3本書。

「你們好,朋友們!」他一進門就打招呼,那麼大方而又誠懇,使焦姆卡產生了很好的印象。「我該睡哪兒?」

可不知為什麼他不是看床位,而是看牆壁。

「您看書的時間多不多?」焦姆卡問。

「整天都看!」

焦姆卡想了想。

「是看專業書還是消遣書?」

「專業書!」

「那好吧,你就睡在靠窗的那張床上。被褥很快就會給您鋪好的。您的書是關於哪方面的?」

「地質學,老弟,」新來的病號說。

焦姆卡看到其中一本的書名是《地質化學探礦》。

「睡在靠窗那兒好了。您什麼地方疼?」

「腿。」

「我也是腿疼。」

是的,新來的病員邁步時有一條腿特別小心,可他的體態簡直可以跟冰上舞蹈演員媲美。

新來病員的床已經鋪好了,真的,他好像是為了讀書專程而來的,他立刻把5本書擺在窗台上,而第六本他埋頭看了起來。他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講,看了有一個小時的書,隨後被叫到醫生那裡去了。

焦姆卡也在用功看書。先是讀立體幾何,還用鉛筆搭圖形。可是定理怎麼也進不了他的頭腦。而各種圖形,無論是直線的截距還是鋸齒狀的截面,都總是提醒和暗示焦姆卡那件事。

這時他便拿起一本比較容易讀的書——得過斯大林獎金的《活水》。各種書出得很多,誰也來不及將它們都讀完,而哪一本你讀了,卻又覺得不如不讀。不過焦姆卡還是有一個宏偉藍圖,至少要把獲得斯大林獎金的書都讀一遍。這樣的書每年都有近40本,焦姆卡還是來不及讀完。在焦姆卡的頭腦里,甚至書名也混淆在一起。概念也搞糊塗了。他剛剛掌握了一條——對事物要進行客觀分析,就是說要看到事物在生活中的本來面貌,可是隨即讀到有人罵一位女作家的文章,說她「陷入了站不住腳的、愈來愈不能自拔的客觀主義泥淖之中」。讀著《活水》,焦姆卡總也鬧不清楚,怎麼自己的心也像書中那麼乏味和煩悶。

他心中茫然若失的感覺漸漸增強。莫不是他想找人商量商量?還是向誰訴訴苦衷?只要有人跟他推心置腹地談談,哪怕對他表示一點同情,也是好的。

當然,他從書本上讀到過,也聽人家說過,憐憫是一種有損尊嚴的感情:既有損於憐憫者,也有損於被憐憫者。

然而,他仍然希望別人對他表示同情。

在這醫院的病房裡,聽聽別人的談話,或者自己跟人談談,都很有意思,但此時他所渴望的並不是那種談話內容和談話方式。跟男人們在一起,得保持男子漢的氣派。

醫院裡女人很多,可以說多得很,但焦姆卡是不會願意跨進她們那喧鬧的大病房的。如果湊在那裡的都是健康的女人,經過門口時順便往裡面看一眼倒是會挺有意思,說不定能看到點什麼。但在這麼一大窩子女病人面前他不敢正視,惟恐看到什麼。她們的病是一道比尋常的羞恥心更強的禁幕。在樓梯上和穿堂里,焦姆卡經常會遇見這些女病人中的幾個,她們頹喪得連病號長衫也不好好系,焦姆卡甚至可以看到她們胸前或腰下的內衣。然而這種情形在他心裡總是引起痛苦的感覺。

所以他在女人面前總是垂下眼睛。在這裡結識女人可不是那麼簡單。

不過斯焦法大嬸自己注意到他,主動向他問這問那,於是他也就跟她結識了。斯焦法大嬸不僅是一位母親,而且還當上了奶奶,她臉上已經帶有老太太們那種共同的特徵——皺紋和對弱點遷就的微笑,只是說話的聲音像男人。他和斯焦法大嬸有時會站在樓梯頂上附近的什麼地方聊好長時間。別的人從來沒像她那樣滿懷同情地聽焦姆卡傾訴,彷彿她自己再沒有比他更親近的人。談談自己,甚至談談他不願向任何人透露的關於母親的事,他會感到輕鬆些。

父親在戰爭中犧牲時,焦姆卡才兩歲。後來有了個繼父,雖然對他並不親熱,卻是個講道理的人,跟他完全可以相處,但母親成了一個婊子(對斯焦法大嬸,他沒說出這個詞來,可是心裡早就下了這樣的斷語)。繼父離開了她,他做得對。從那時起,母親就把男人帶到家裡來,而她和焦姆卡住的只有一間屋子。帶了男人回來,就必然一起喝酒(他們還硬要焦姆卡也喝,可他總是不肯),而男人們在她家留宿的情形也不一樣:有的到半夜,有的到早晨。屋子裡沒有任何隔板,也並不太暗,因為路燈的光亮從街上映照了進來。這簡直使焦姆卡厭惡和感到噁心,這種事情他的同齡人想起來就會打冷顫的。

就這樣,他念完了五年級和六年級,上七年級的時候焦姆卡走了,住到學校里看門的老頭兒那裡。學校每天供他吃兩頓飯。母親也不怎麼上勁要他回去——她倒是覺得鬆了口氣,反而高興。

焦姆卡談起母親來總是惡狠狠的,心情不能平靜。斯焦法大嬸聽著,連連點頭,可是得出的結論卻很奇怪:

「大家都在人世間過日子。大家都只有一個人世。」

從去年開始,焦姆卡搬到工廠區去,那裡有夜校,給了他宿舍。焦姆卡起初當學徒,後來成為二級車工。他對自己的工作並不是很賣勁,但為了跟母親的放蕩生活對抗,他一點酒也不喝,也不扯著嗓子唱歌,而是拚命學習。他以很好的成績念完了八年級和九年級的前半年。

他只是偶爾才跟同伴們踢踢足球。就為了這點小小的樂趣,命運懲罰了他:有人腳穿足球鞋在搶球的混亂中並非故意地踢了焦姆卡的小腿,焦姆卡一點也沒在意,走路瘸了一陣子,事情也就過去了。可是秋天的時候,這條腿就愈來愈疼,他又拖了很久,沒到醫生那兒去看,後來用熱敷的辦法,結果更糟,於是就逐級轉診,轉到了州中心,再後來就到了這裡。

現在,焦姆卡問斯焦法大嬸,命運到底為什麼這樣不公平?有的人一輩子都是那麼一帆風順,事事如意,而有的人則總是離不開苦難。人們都說事在人為,命運取決於本人。其實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取決於上帝,」斯焦法大嬸對他說。「上帝什麼都看得見。必須順從上帝的旨意,焦姆沙。」

『慨然取決於上帝,既然上帝什麼都看得見,那就更對了——為什麼所有的苦難都壓在一個人身上?總該設法分攤一下才是啊……」

然而,必須順從——這是無可爭辯的。如果不順從,又有什麼辦法呢?

斯焦法大嬸是本地人,她的女兒、兒子和兒媳婦常來看望她,送來吃的東西。這些東西在斯焦法大嬸那裡留不多久,她都拿來請周圍的女病人和女工友吃,有時也把焦姆卡從病房裡叫出來,塞給他一隻雞蛋或一個包子。

焦姆卡老是不覺得飽,他一輩子也沒吃飽過。由於經常抑制吃東西這種念頭,結果飢餓的感覺比事實上更甚。但老是吃斯焦法大嬸給的東西他有點不好意思,所以,要是他收下了雞蛋,就不想再留包子。

「拿去,拿去!」她連連搖手。「包子是肉餡兒的。趁現在是可以吃葷的日子,就吃吧。」

「怎麼,以後就不能吃了嗎?」

「當然,莫非你不知道?」

「開齋期之後是什麼日子呢?」

「謝肉節唄,能是什麼!」

「那就更好,斯焦法大嬸!謝肉節來了豈不更好?!」

「任何事情都有自己好的地方。不過好也罷,不好也罷,反正不能吃肉。」

「那麼,要是謝肉節過個沒完呢?」

「怎麼會沒完!一個星期就過去了。」

「以後我們還該做什麼?」焦姆卡興緻勃勃地問,一邊吃著香噴噴的手工做的包子,他自己家裡從來沒烤過這種包子。

「瞧,現在成長起來的青年人都不信上帝,什麼也不懂。而接下來就是大帝期。」

「可為什麼要來上個大齋期呢?齋期,而且還是個大的!」

「這是因為,焦姆卡,你若把肚子填得太飽,它就老想往地上耷拉。不能總是那樣,間歇也是需要的。」

「要間歇幹嗎?」焦姆卡所體會到的全是間歇。

「安排間歇是為了凈心。肚子空才頭腦清,難道你沒注意到嗎?」

「沒有,斯焦法大嬸,這我可從來沒有注意。」

從一年級開始,當焦姆卡還不會讀不會寫的時候,他就由於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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