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人們靠什麼活著

葉夫列姆·波杜耶夫要不是脖子被癌腫包圍,還是個年富力強的男子漢。論年紀,他還不滿半百;肩膀結實,兩腿有力,頭腦健全。與其說他像一匹結實的馬,不如說他更像一頭耐勞的駱駝,幹完8小時的活還能像頭一班一樣再干8小時。年輕時他在卡馬河上習慣於搬運六普特重麻包,當年的那種力氣至今也沒減多少,即使現在,需要跟工人們一起把混凝土攪拌機推到高台上去的時候,他也從不退縮。他到過許多地方,干過無數行當,在那邊拆卸、挖掘、運料,在這邊建築施工,面值小於8盧布的鈔票不屑於去點數,半升酒下肚腳步不晃,超過一升便不再貪杯——就這樣,他對自己以及周圍世界的感覺是,葉夫列姆·波杜耶夫面前沒有盡頭,沒有界限,他將永遠是這樣。儘管他有的是力氣,但卻沒上過前線——作為專業建築工人而免服兵役,既不知道負傷是什麼滋味,也不知道住野戰醫院是怎麼回事。他從未生過大病,流感、時疫也沒得過,連牙終也沒有過。

直到前年才第一次患病——一下子就得了這種病。

得了癌症。

現在他一開口就說「得了癌」,而當初很長一個時期他都佯裝鎮靜,彷彿沒什麼,不值得大驚小怪,只要能忍受得了就一直拖著,不去找醫生。等到去找醫生了,他就從一個科被轉到另一個科,最後轉到了腫瘤科,而這裡對所有的病人都說他們得的不是癌。葉夫列姆不願意弄明白自己得的是什麼病,他不相信自己的理智,而相信自己的願望:得的不是癌症,會好的。

葉夫列姆最初發病的地方是舌頭——靈活自如的、不引人注意的、自己的眼睛從來不能直接看到而在生活中又如此有用的舌頭。將近50年來,他使這條舌頭得到了很好的鍛煉,就憑這條舌頭他為自己爭到過本來掙不到的工資。沒有干過的活兒,他賭咒發誓說干過了。自己不相信的事情,他也能說個滔滔不絕。既用它來頂撞上頭,又用來臭罵工人。他罵起娘來是一套一套的,總是抓住被認為是神聖和寶貴的地方花樣翻新,像夜寫一樣陶醉於自己的出色表演。他講的笑話也都粗俗下流,但從不涉及政治。還會唱伏爾加河流域的歌謠。他對遍布各地的好多娘兒們撒過謊,說自己是單身,沒有老婆孩子,許諾過一個星期就回來蓋房子。「哼,就該讓你爛掉舌頭!」——他有那麼一個短期文母娘這樣詛咒過他。但葉夫列姆的舌頭只是在他爛醉如泥的時候才不聽使喚。

忽然間,這條舌頭開始膨脹起來。老是礙牙齒的事。柔軟滋潤的嘴也容它不下。

可葉夫列姆還是滿不在乎,仍然在大夥面前齡牙咧嘴地說:

「波社耶夫?世上的事他什麼都不怕!」

他們也就說:

「是啊,波杜耶夫的毅力真夠強的。」

其實這並不是毅力強,而是5倍的恐懼。他不是憑毅力,而是出於恐懼才挺住,堅持工作,能把手術推遲一天算一天。波杜耶夫一輩子所做的準備都是為了活著,而不是為了死去。這種過渡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他不認識這種過渡的途徑,於是就一再排除這個念頭,反正沒有病倒,天天像正常人一樣上班幹活,聽別人誇他毅力堅強。

給他動手術他不肯,只好開始用針療:像對地獄裡有罪的鬼那樣往他舌頭裡扎針,幾天幾夜都不取出來。葉夫列姆。心想這麼一來就會好起來,他是抱著那麼大的希望!然而事情並不是這樣。舌頭脹得更大。葉夫列姆在自己身上再也找不到那種堅強的毅力了,他愁眉不展,把腦袋伏在鋪著白布的門診桌上,同意開刀。

手術是列夫咧昂尼多維奇做的,做得非常成功!正像手術前所說明的那樣:舌頭截短了,變窄了,但很快就會習慣於轉動,重新像先前那樣說話,只是口齒有可能不那麼清楚。他還被針療過一次,放他出去了又叫了回來,於是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說:「現在可以說,你過3個月再來,我們還要給你動一次手術,是在脖子上。這次是簡單的小手術。」

但是脖子上的這種「簡單的小手術」波杜耶夫在這裡可說是看得不少了,所以在指定的日期他沒有去。醫院一再發信通知他,可他理也不理。總的來說,他不習慣於在一個地方久留,會不當回事兒似地遠走高飛,哪怕到科雷馬河上,哪怕去哈卡西亞。在任何地方他都沒有財產、住房和家室之累,他所喜歡的只有自由的生活和口袋裡的錢。而醫院裡來信說:「如果您再不來,我們就通過民警把您押來。」瞧,腫瘤醫院甚至對那些根本不是癌症病的患者也有什麼樣的權力。

他去了。當然,他還可以拒絕開刀,但是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仔細摸7摸他頸部,狠狠地責怪他耽誤了時間。就這樣,他的脖子左右兩側都做了手術,像不明不白挨了刀子似的;他纏著繃帶在醫院裡躺了很久,而讓他出院的時候醫生們無不連連搖頭。

對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再也不像先前那麼傾心了:工作、玩樂、喝酒、抽煙都使他感到索然無味。他脖子上那地方不見柔軟,而是愈來愈綳得緊,硬邦邦的,老是像針扎和刺痛,甚至影響到頭部。腫塊沿著脖子往上升,幾乎到了耳根。

就這樣,一個月以前他仍然又回到這棟用發磚建造、磚縫勻稱齊整的老建築物前,登上掩映在白楊樹中間、被千百雙腳磨得光滑的台階,外科醫生們即刻像接待親人似地將他留了下來,於是他又穿上了那種條紋市病號服,還是住在靠近手術室、窗子抵住後圍牆的那間病房裡,等候第二次(而總的算來是第三次)手術。葉夫列姆此時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他承認自己得的是癌症。

現在,為了追求平等,他開始說服同病房裡所有的病人,要他們相信自己得的也是癌症。而既然得上了這種病,那就誰也甭想逃出這個地方。即使出了院也還得全都回到這裡來。倒不是他能夠在別人的痛苦乃至骨折的脆裂聲中找到樂趣,而是要別人也想到真實情況,不自欺欺人。

後來給他做了第三次手術,開刀開得更疼、更深。但手術後包紮時,醫生們似乎並不高興,而是用行話在相互交談,並用紗布給他愈纏愈緊,愈纏愈高,使腦袋和軀幹牢固地連在一起。他感到射向頭部的刺痛更厲害了,更頻繁了,幾乎是接連不斷。

這樣一來,幹嗎還要裝模作樣呢?得了癌症就應當變得超脫一些,正視兩年來他一直眯縫起眼睛、扭頭不看的事實:葉夫列姆斷氣的時候到了。採取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心情反而會輕鬆些:不是死,而是斷了氣兒了。

但這話只能是說說而已,頭腦知不能想像,內心也無法體驗:這事怎麼能發生在他葉夫列姆身上?這怎麼會發生呢?當真會這樣該怎麼辦呢?

為了躲開這一事實,他曾擠在人們中間拚命幹活,可現在事實終於跟他狹路相逢,藉助於繃帶掐住了他的脖子。

從其他病人——無論是病房裡的還是走廊上的,無論是樓上的還是樓下的——那裡,他是聽不到對他有任何幫助的話的。所有的話都不知說過多少遍了,可沒有一句是中聽的。

於是他開始從窗前走到門口,又從門口走到窗前,每天五六個小時踱來踱去。這是他尋求解脫的辦法。

葉夫列姆一生中只有幾個大城市沒去過,邊遠地區他幾乎走遍了,無論持在哪兒,他和其餘的人都很清楚,一個人應該具備什麼本領。一個人要麼掌握很好的專業技能,要麼能在生活中鑽營。這兩者都是生財之道。所以說人們相互認識的時候,道過姓名之後總是緊接就問:幹什麼工作,掙多少錢。要是一個人掙錢不多,那就是說,他不是傻瓜蛋便是不走運,反正是不怎麼樣的一個渺小的人。

所有這些年,波杜耶夫在沃爾庫塔、葉尼塞河、遠東和中亞所看到的就是這種完全可以理解的生活。人們掙了很多錢,隨」後也就把錢花掉——有的人是逢星期六去花錢,有的人是度假時一次性地花掉。

這樣的生活可以過得很順心,直到得了癌症或其他致命的病為止。一旦得了這種病,他們的專業技能也好,鑽營本領也好,職務也好,工資也好,統統變得一文不值。無論是他們束手無策的精神狀態,還是死不承認得了癌症的自欺欺人的願望,都說明他們意志薄弱,忽視了生活中的什麼事情。

那麼究竟忽視了什麼呢?

葉夫列姆從小就聽人們說,而且自己也知道,他和他的同伴這些年輕人,卻比自己的老子頭腦聰明。他們的老子膽了很小,一輩子連城也沒進過,而葉夫列姆13歲的時候就已經能夠騎馬打槍了,接近50歲時把整個國家像模娘兒們似地摸遍了。可是現在,他在病房裡一邊來回地走,一邊回想他們家鄉卡馬河一帶的老人——不管是俄羅斯人還是挺勒人,或者沃佳克人,是怎樣死的。他們都不擺什麼架子,不追求什麼,也不吹噓他們不會死掉,——他們都心情平靜地對待死亡。他們不僅不留下債務,而且不聲不響地做著準備,預先就指定好把母馬留給誰,把馬駒留給誰,把無領粗呢上衣留給誰,把靴子留給誰。他們離開人世的時候心情很輕鬆,彷彿只是搬到另一間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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