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念書不能增添智慧

住進病房的第一天晚上,僅僅幾個小時的工夫,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就已經感到十分可怕了。

一個出乎意料、莫名其妙、對誰也沒有用處和好處的堅硬腫瘤,像鉤子拖魚似地把他拖到了這裡,並且扔在這張又窄又小、鐵網吱軋作響、墊子薄得可憐的鐵床上。自從在樓梯底下換好了衣服,告別了親人,上樓走進這個病房,先前的整個生活就彷彿砰然關上了大門,而這裡突出的俗不可耐的生活簡直比腫瘤本身還使人感到可怕。再也不可能選擇令人愉快、得到慰藉的景物看了,而只能看那八個此時似乎跟他平起平坐的沮喪可憐蟲——八個身穿褪了色的、破舊而又不合身的粉紅色條紋睡衣的病人。要聽,也沒有什麼可選擇的了,只能聽這些臨時湊在一起的人的無聊談話,話題與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毫不相干,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倒是寧願命令他們住嘴,特別是脖頸纏著繃帶、腦袋被夾住的那個令人討厭的褐發鬼。大家總是直呼他「葉夫列姆」,儘管他已不年輕。

然而這個葉夫列姆怎麼也安定不下來,他不躺在床上,也不離開病房,而是心神不定地在病房中間的通道上來回走動。有時他會眉頭緊皺,像被打了一針似地扭歪了臉,捧住了腦袋。然後又繼續走動。他這樣走動一陣之後,正好在魯薩諾夫的床頭停下來,隔著床頭架子把自己那不能彎曲的整個上半身俯向他,探出一張寬闊、陰鬱的麻臉,提示說:

「如今一切都完啦,教授。回不了家啦,明白嗎?」

病房裡很暖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穿著睡衣、戴著繡花小圓帽躺在毯子上面。他整了整金邊眼鏡,以素有的嚴厲眼神盯了葉夫列姆一眼,回答說:

「我不明白,同志,您到底想要我幹什麼?再說,您為什麼要嚇唬我呢?要知道,我並沒問您什麼問題。」

葉夫列姆只是惡狠狠地吭嗤了一下鼻子;

「是啊,你問也罷,不問也罷,反正是回不了家。眼鏡你倒是可以送回去。還有新睡衣。」

說完這番粗魯的話,他便直起不能轉動的半截身子,又在通道上走動起來,真是鬼迷心竅。

當然,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是能夠讓他住目和自重的,但要這樣做,此刻他卻缺乏自身素有的意志力,而聽了這個纏著繃帶的魔鬼這番話,他更是地氣了。需要的是支持,可別人偏偏把他往坑裡推。不過幾個小時的工夫,魯薩諾夫就似乎失去了自己的整個地位、功績和未來的宏偉藍圖,變成了只不過是對公斤重的白凈而溫熱的肉體,連明天自己會怎樣都不知道。

大概憂思在他的臉上反映了出來,因為葉夫列姆在這之後的往返走動中有一次停在他對面,已用平和的口氣說話了:

「即使能回家,也呆不了多久,到頭來還是得回這裡。蝦很喜歡人。它要是把什麼人錯住,那就到死也不會放開。」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沒有精力給予反駁,於是葉夫列姆又繼續走動。這病房裡誰會去制止他!大家都心情沮喪地躺著,有幾個還不像是俄羅斯人。靠另一面牆,由於爐台突出的緣故,只放了4張床,其中隔著通道與魯薩諾夫腳對腳的一張,是葉夫列姆的床,其餘3張床上的病號都還很年輕:靠近爐子是一個皮膚黝黑、頭腦簡單的小夥子;一個拄拐棍的烏茲別克青年;靠窗戶那裡,是一個瘦得像絛蟲一樣的青年,他蜷縮在自己的病床上,面色蠟黃,呻吟不停。在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這面的一排,左邊躺著的是兩個少數民族病號;接下去,靠門那裡是一個推平頭的俄羅斯少年,個頭很高,正坐在那兒看書;魯薩諾夫右邊靠窗的最後一張床上坐的好像也是一個俄羅斯人,但這樣一位鄰居不會使你感到高興:他長著一副強盜的嘴臉。他使人產生這樣的印象,大概是因為有一道疤(從接近嘴角的地方開始,沿著左頰的底部幾乎一直拐到頸脖);也可能是由於他那蓬亂的黑髮有的朝上豎著,有的向旁邊翹起;又有可能是由於他那總是生硬而粗暴的表情。這個強盜也對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快把一本書讀完了。

天花板下的兩盞電燈已經開著,光度很強。窗外已經變得晦暗。病號都在等晚飯。

「這裡豈不就有一個老頭,」葉夫列姆還在嘮叨,「躺在樓下,明天要動手術。還是在1942年的時候,就給他切除一隻小蝦,醫生對他說:『沒關係,自由自在地生活吧。』懂嗎?」葉夫列姆彷彿是勁頭十足地在說,可是聲音卻讓人覺得似乎是在給他自己開刀。「13年過去了,他連這家醫院也不記得了,酒也喝,女人也搞——你瞧,一個樂天的老色鬼。可現在他那隻蝦長得那麼大!」葉夫列姆甚至得意地吧瞎了一下嘴,「恐怕要直接從手術台送太平間吸。」「行啦,這些不妙的預言已經足夠了!,他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一甩手就轉過臉去,他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沒有威嚴,那麼可憐巴巴。大家都默不作聲。還使人心煩的是對面一排靠窗的那個老是翻身的瘦弱青年。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蜷著腿用膝蓋頂住胸口,怎麼也找不到一種合適的姿勢;他的腦袋已經不是倒在枕頭上,而是擱在床架子上了。他呻吟不已,聲音極其微弱;從他那扭歪的臉的表情和抽動可以看出他疼痛難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轉過臉也不再去看他,把腳伸進拖鞋裡,開始心不在焉地察看自己的床頭櫃,一會兒把放滿食品的底櫃的小門打開又關上,一會兒把上面那擺著梳洗用品和電動刮臉刀的小抽屜拉出來又推進去。葉夫列姆把兩臂十指交叉在胸前,依然走動著,偶爾會像針扎似地打個寒顫,此時他口中念念有詞,彷彿是在超度亡魂:「這就是說,我們的事兒很糟糕……十分糟糕……」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背後傳來不太響的啪啦一聲。他小心翼翼地轉過臉去,因為脖子的每一次動彈都會引起疼痛,於是他看到,原來這是他那個強盜相貌的鄰居看完了書,把封面拍了一下,拿在一雙粗糙的大手裡玩味。深藍色封面和同色的書脊上斜印著燙金已暗淡無光的作者簽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辨別不清那是誰的簽名,卻也不願意向這號人打聽。他心裡給這位鄰居起了個外號——啃骨者。這很貼切。啃骨者陰鬱的大眼睛望著那本書,肆無忌憚地向整個病房大聲宣布:「要不是焦姆卡從柜子里挑出了這本書,那就很難相信,這書不是故意扔給我們看的。」

「什麼,焦姆卡?什麼書?」靠門那張床上的少年接話問了一句,他也在看書。

「哪怕搜遍全城,大概也甭想找到這樣一本書。」啃骨者看看葉夫列姆又寬又扁的後腦勺(由於不便而許久未理的頭髮已經扎進了繃帶),又看看他那緊張的臉。「葉夫列姆!別嘟呶了。把這本書拿去看看吧。」

葉夫列姆停了下來,像頭公牛,莫名其妙地望了一眼。

「還看書幹嗎?我們大家很快就要完蛋了,看書幹嗎?」

啃骨者的疤痕牽動了一下:

「正因為我們很快就要完蛋,所以你要趕緊讀。賠,拿去。」

說著他就把書向葉夫列姆遞過去,但對方並未跨步來接:

「讀起來太花時間。我不想讀。」

「你不認得字還是怎麼了?」啃骨者不過是勸勸而已。

「我——可說是很有文化哩。就我所需要的方面來說,我的文化足夠用的了。」

啃骨者在窗台上摸到了鉛筆,並打開書的末頁,從上選了幾篇做了記號。

「用不著擔心,」他哺哺地說,「這裡都是些小故事。瞧,就這幾篇,你先試試看。再說你,成天嘟嘟峨呶,真讓人心煩。拿去讀吧。」

「我葉夫列姆什麼也不擔心!」他接過書,扔到了自己床上。

年輕的烏茲別克人艾哈邁占拄著單拐從門口一瘸一跛地走過來。他是病房裡最樂觀快活的人。他宣布說:

「拿起小勺準備戰鬥!」

爐子旁邊那個皮膚黝黑的小夥子也活躍起來了:

「弟兄們,晚飯送來了!」

把托盤托得高過肩頭的一個穿白罩衫的送飯女人出現了。進門後她把托盤端在面前,依次走到一張張床的跟前。除了靠窗那個疼痛難忍的小夥子,所有的病號都起來端菜。病房裡每個人都有一隻床頭櫃,只有少年焦姆卡沒有,他跟大骨骼的哈薩克人合用一隻。這哈薩克人的人中上隆起一個深褐色的痴,沒有包紮起來,十分難看。

不要說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這時根本不想吃東西,甚至自己家裡帶來的東西也不想吃,僅僅這晚飯——橡膠皮一樣的麥摻方糕,澆著黃色的果汁——和不幹凈的、柄扭成麻花似的灰色鋁勺的樣子,就又一次使他痛切地感到自己落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方,而同意進這所醫院也許是犯了一個莫大的錯誤。

這時,除了不停呻吟的那個小夥子,大家都很快就吃了起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沒把盤子端在手裡,而是用指甲在敲它的邊緣,看看給誰合適。有些人側身坐著,有些人背對著他,而靠門那個小夥子正好瞧見了他。

「你叫什麼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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