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同時,醞釀在東歐的風暴,終於爆發了。土耳其對俄國宣了戰;諸公國的撤退期限已經滿了;昔奴魄大戰就在目前。 英沙羅夫最近接到的信件,全都召喚他火速返回祖國。他的健康還沒有復元:他咳嗽,感覺虛弱,時發低燒,可是,他卻幾乎整天不在家裡。他的靈魂燃燒起來了;他再也不能顧及自己的病弱。他不斷地在莫斯科奔走,秘密地會見各種人,整晚寫信,整天不見人回來;他已經通知房東,說他不久就要離開,並且已經預先把他那些簡陋的傢具送給了他們。葉連娜,在她這一方面,也做著啟程的準備。在一個下雨的傍晚,她正坐在自己的房裡縫一些手絹的飾邊,一面不自主地以沉鬱的心情聽著風聲的怒吼。她的婢女進來了,告訴她說:她爸爸正在媽媽的寢室里,叫她立刻過那邊去……「您媽哭著呢,」她對正要過去的葉連娜低聲說,「您爸爸在發脾氣……」

葉連娜微微聳了聳肩,就來到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寢室。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的善良的妻子正斜倚在一張躺椅上,嗅著灑了香水的手巾;家主自己,則站在壁爐旁邊,上衣的紐子一直扣到喉際,戴的是高而硬的領結,漿得硬挺的領子,從那神氣活現的氣派,可以隱隱看出一位國會演說家的雄姿來。他以演說家的姿勢擺了擺手,向女兒指著一把椅子,當女兒並不明白他的手勢,只是詢問地瞧著他的時候,他就連頭也不回,威嚴地說道:「我請您坐下。」(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對自己的妻子照例稱您,對於女兒,卻只有在非常的場合里才這麼稱呼的。)

葉連娜坐下來。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眼淚汪汪,擤著鼻涕。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把右手插進上衣的胸襟里。

「我叫您來,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在一陣頗長的沉默以後,他發言了,「是要跟您談談,或者,我們不如說,是要求您解釋一下。我很不滿意您,不,這樣說還太婉和;您的行為令我——令我和您的母親……您在這兒看見的您的母親——感到痛苦和羞辱。」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沉住氣,只用低音說。葉連娜默默地看了看他,又看看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她的面色蒼白了。

「曾經有過那麼一個時代,」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又開始說,「女兒對於自己的父母,是正眼也不敢望的;在那時代,雙親的權威可以使得不孝的女兒發抖。那種時代,不幸,是過去了;至少,有許多人以為是過去了;可是,請讓我告訴您,就是如今,總也還有些法理存在,它們不許可……不許可……總之,總也還有些法理存在。我請您注意到這一點:總也還有些個法理……」

「可是,爸爸……」葉連娜剛剛要開始說。

「我請您不要打斷我。讓我們,在思想上,把過往回溯一下吧。我們,我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總算盡過我們的義務。我們,我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在您的教育上總算不遺餘力:不惜花費,不辭操勞。您從所有這些操勞、這些花費里到底得到了什麼,那是另一個問題;可是我想,我總有權利期望您……我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總有權利期望您,至少,會把我們對您,我們惟一的女兒……所灌輸的,que nous vous avons inculqués,那些道德原則,視為神聖不可侵犯。我們有權利認為,無論什麼新『思潮』也不能跟那……跟那神聖的古訓相抵觸。可是,結果怎樣呢?我現在所說的,並不是在您那種性別和年齡上所難以避免的輕率……可是,誰能料得到,您竟是忘形到了這樣的地步……」

「爸爸,」葉連娜說道,「我知道您要說什麼了……」

「不,你不知道我要說什麼,」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用極高的假嗓音喊道,他的議會演說家的丰姿,流利威嚴的演說辭以及低音的調子,不意之間,全都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你不知道,你這下賤的丫頭……」

「為了上帝的緣故,Nicolas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喃喃道,「Vous me faites mourir. 」

「請別說que je vous fais mourir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您簡直想也想不出您馬上會聽到怎樣的下文——頂難聽的還在後頭呢,我警告您!」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差不多驚呆了。

「不,」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繼續說著,轉向葉連娜,「你不知道我要跟你說什麼!」

「我在您面前是該受責備的……」她開始說……

「哈,到底,是有那麼回事呀!」

「您是該責備我的,」葉連娜繼續說,「因為我沒有早一些明白告訴您……」

「可是,你可知道,」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打斷她說,「我只要一個字就可以毀掉你!」

葉連娜抬起眼睛來,看著他。

「是的,小姐,是的,只要一個字!用不著那麼給我瞪眼!(他把兩手交叉在胸前。)我且問您,您可知道波瓦爾街附近,**衚衕里的一幢房子?您可是到那兒去過?(他頓起腳來。)回答我,下賤的丫頭,別想跟我遮遮掩掩的!別人,別人,下人們,小姐,desvils laquais 瞧見您上那兒去過啦——上您那……」

葉連娜的臉整個地紅了,眼睛開始發起光來。

「我用不著跟您遮掩什麼,」她說道,「是的,我去過那房子。」

「好極啦!您聽見沒有,您聽見沒有,安娜·瓦西里耶夫娜?那麼,大概,您知道是誰住在那兒吧?」

「是的,我知道的:我的丈夫……」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的眼珠鼓出眼眶來了。

「你的……」

「我的丈夫,」葉連娜重複說。「我跟德米特里·尼卡諾雷奇·英沙羅夫結婚了。」

「你?……結婚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艱難地說。

「是的,媽媽……饒恕我。兩星期以前我們秘密結婚的。」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倒在自己的椅子里;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倒退了兩步。

「結婚了!跟那麼個走江湖的、那麼個黑山種結婚!貴族世家尼古拉·斯塔霍夫的女兒嫁給那麼個流浪漢,那麼個沒有來歷的東西!還不待雙親的祝福!你以為我就會輕輕放過?我就不會去告狀去?我就會讓你……讓你們……我會把你送進修道院,把他送去服苦役,送到囚徒隊里去!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請您立刻告訴她:您取消了她的繼承權!」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為了上帝的緣故,」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呻吟著。

「是什麼時候,是怎麼做出這種事來的呀?誰給你們行的婚禮呀?在哪兒呀?怎麼個結婚法呀?啊,我的上帝呀!我們的朋友們會怎樣說,社會上會怎樣說啊!咳,你,無恥的偽善者,做了這種好事之後,你還有臉生活在你父母的屋頂底下!你就不怕……不怕天雷劈呀?」

「爸爸,」葉連娜說道(她是從頭到腳,全身顫慄著了,可是她的聲音卻是鎮定的),「您高興把我怎樣都行,可是,您不該罵我無恥,罵我偽善。我本不想……不想早早就叫您煩惱;可是,一兩天內,我也會不得不自動把所有的事情完全告訴您的,因為,我們,我的丈夫跟我,在下星期就要離開這兒。」

「離開這兒?到哪兒去?」

「到他的祖國,保加利亞去。」

「到土耳其人那兒去哪!」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喊著,就暈過去了。

葉連娜急忙跑到母親身邊。

「走開!」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怒吼著,抓住女兒的手臂,「你給我出去,不要臉的丫頭!」

可是,正在這時,寢室的門開了,一張嵌著閃光的眼睛的蒼白的臉,出現了;那正是舒賓。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他盡著嗓子高喊道,「奧古斯丁娜·赫里斯季安諾夫娜來啦,她叫您去呀!」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怒不可遏地轉過身來,把拳頭對著舒賓威嚇了一通,於是,靜立了一會兒之後,就急忙溜出去了。

葉連娜伏到母親腳前,抱著她的膝蓋。

烏瓦爾·伊萬諾維奇正躺在自己床上。一件無領襯衫,由一顆大紐子扣在他肥胖的頸上,堆成許多松闊的褶皺搭拉在他的女人似的乳房面前,剛好露出一個杉木的大十字架和一個避邪的護身香囊。一條薄毛毯蓋住他肥碩的肢體。床頭柜上,一支蠟燭在一杯克瓦斯旁邊暗淡地燃著,在床上,在烏瓦爾·伊萬諾維奇的腳頭,非常頹喪地坐著舒賓。

「是的,」他沉思地說,「她結了婚,就準備走啦。您那位侄兒,嚷著,叫著,鬧得個滿屋皆知;他把自己關在他妻子的寢室里,原是為了保密,可是,不只是小廝們,丫頭們,就是馬夫們也全聽得一清二楚啦!他現在還在那兒橫衝直撞,鬧著,咒著,差點刷我幾個耳刮子;他是在那兒發他的家長的威風啦,就像一頭髮了瘋的狗熊;可是,他是鬧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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