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認識英沙羅夫不久之後,葉連娜就(第五次、也許第六次地)開始記日記了。這裡,是日記里的若干片斷:

「六月……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給我帶了些書來,可是我總沒有心情念。我不好意思對他明說;可是,我也不願意把書還給他,對他撒謊,說我念過。我感到,那會叫他十分難受的。他常常關心著我。好像是,他對我很有些依戀。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真是一個好人呢。

「……我要的是什麼呢?我的心為什麼是這麼沉重,這麼憊倦?為什麼我看著鳥兒飛過,心裡也感覺著羨慕?我真想跟它們一道兒飛去呢——飛到哪兒去,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遠遠地、遠遠地離開這兒吧。這種願望不是有罪的么?這兒,我有母親、父親和家。難道我不愛他們?不,我並不像我應當愛的那樣愛他們。把這樣的話寫下來,是可怕的,可是,這是真話。也許,我是個大罪人吧;也許,就為這,我才這麼憂愁,我的心才這麼不寧靜吧。好像是,有一隻手擱在我頭上,重壓著我。我好像是給關在獄裡了,獄牆像馬上要朝我倒塌下來。為什麼別人並不感覺這些呢?如果我對我自己的家人也是這麼冷淡,我還能愛誰呀?很顯然,爸爸是對的了:他就老是怨我除了貓狗以外什麼也不愛。我得把這細想一想。我很少祈禱;我得祈禱……啊,我想我是知道怎樣去愛的!

「……對於英沙羅夫先生,我還是老感到羞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相信,一般說我是並不怎麼女孩子氣的,而他,也那麼質樸,那麼善良。有時,他的表情果然十分嚴肅。他當然無暇顧及我們。我覺著這個,所以,也就不好意思來佔用他的時間了。對於安德烈·彼得羅維奇,那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可以跟他閑談整日。可是,他也老是跟我談起英沙羅夫。並且,談的是怎樣可怕的事啊!在昨晚的夢裡,我夢見他手裡握著匕首。他好像對我說道:『我要殺死你,也把我自己殺死!』多麼痴傻啊!

「……啊,要是有人能對我說:『這,這就是你應該做的!』……心腸好——這還不夠;要做好事……對的,這才是人生里的大事。可是,要怎樣做好事呢?啊,要是我能知道怎樣控制我自己啊!我不明白我為什麼這樣常常想到英沙羅夫先生。當他來了,在這兒坐著,注意地聽著,但是一點兒也不勉強,一點兒也不慌亂,我瞧著他,心裡就感覺愉快——不過是這樣罷了;可是,當他走後,我卻不斷回味他的話,怨恨自己,甚至激動……我說不出這是為了什麼。(他的法語說得不好,可是並不覺得難為情——這一點我很喜歡。)可是,我也時時想著許多別的人。在跟他談話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我們的管家瓦西里,有一次他從一間失火的茅屋裡救出一個無足的老人來,自己幾乎也給燒死了。爸爸誇他是個好漢子,媽媽給了他五盧布,而我卻真想跪在他的腳前。他的臉也是質樸的,甚至有些傻氣,後來,他卻變成一個酒徒了。

「……今天,我給了半戈比給一個乞婦,她對我說道:『你怎麼那麼憂愁呀?』我是從來也沒想到過我會有憂愁的樣兒的。我看,這一定由於孤獨,永遠的孤獨,無論好壞,總是我孤單單的一個人。我能向誰伸出手去呢?到我這兒來的,不是我所需要的;而我所需要的……卻從我的身邊走過去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是怎麼的了;我的頭腦亂極了,我真想跪下來,祈禱,乞求憐憫。我不知道是誰、是什麼好像在折磨著我,我心裡只想反抗、號叫;我流著眼淚,不能安靜……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請抑制我心靈里的這種洶湧吧!只有你能幫助我,所有別的全是無用的:我的可憐的布施,我的學習,所有一切、一切、一切,全不能給我幫助。我真想跑到什麼地方去做個女傭,真的;這會叫我安心得多的。

「青春是為了什麼?活著是為了什麼?我為什麼有一個靈魂?這一切都為了什麼?

「……英沙羅夫,英沙羅夫先生——真的,我不知道怎麼寫才好——仍然叫我感覺興趣。我真想知道在他的心裡,在他的靈魂里,他想的是什麼。他好像是那麼坦率,那麼容易接近,可是,對於他,我卻仍然什麼也看不見。有時,他以那麼一種偵查似的眼睛望著我……也許,這只是我的幻想?保爾不斷逗我——我是很惱保爾。他要什麼呢?他愛著我……可是,我要他的愛做什麼?他也愛著卓婭呢。我對他是不公平的;昨兒他告訴我,說我連百分之五十的不公平都做不到……這是實在的。這該多麼不好啊!

「啊,我感到一個人必須有些不幸,或者貧困,或者疾病,不然,他就會馬上自滿起來。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今天為什麼要來跟我說起那兩個保加利亞人呢?他來告訴我,好像是有什麼存心似的。英沙羅夫先生跟我有什麼關係呢?安德烈·彼得羅維奇這麼做,真叫我生氣。

「……提起筆來,不曉得怎樣開始。今兒,在花園裡,他是多麼突如其來跟我談起話來了啊!態度是那麼親切並且信任!事情發生得多麼快呀!好像我們本是很老、很老的朋友,不過剛剛才互相認出來似的。在這以前,我怎麼竟沒有了解他!現在,他和我卻是多麼接近!並且,這是多麼奇怪,我現在心裡竟平靜多了。這真可笑:昨兒我還惱著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也惱著他,甚至稱他英沙羅夫先生,可是,今天……這兒,終於,是有一個真正的人,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了。這個人不撒謊,這是我所遇見的從不撒謊的第一個人:所有別的人,全都撒謊,他們全都撒謊。安德烈·彼得羅維奇,親愛的、善良的朋友,我為什麼要委屈您呢?不!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也許比他更有學問,也許甚至更多智慧……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一和他比較起來,卻顯得那麼渺小了。當他一說到自己的祖國,他好像就長大了,長高了,他的姿容就立刻煥發了,他的聲音也變得像純鋼了,啊,不,好像是,在這世界就沒有一個人能夠使他低下頭去。他也不只是空談——他行動,還會永遠行動下去。我要問他……他是怎樣突然就轉向我來,對我微笑了啊!……只有親兄弟才能像那樣微笑的。啊,我是多麼高興!當他初來我們這兒的時候,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們竟能這麼快就互相了解。現在,就是想到我當初對他的冷淡,我也是歡喜的……冷淡?難道我現在就不冷淡了么?

「……我許久沒有感覺過這種內心的平靜了。我的心是這麼靜、這麼靜。沒有什麼可記的。我時常看見他,如此而已。還有什麼可記的呢?

「……保爾把自己關了起來,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也慢慢地不常來了。可憐的人!我想像他是……可是,那是決不會的。我高興和安德烈·彼得羅維奇談話:他從不談自己,談的往往是有意義的、有用的事。和舒賓截然不同。舒賓漂亮得像一隻蝴蝶,並且自誇著自己的漂亮;這是連蝴蝶也不做的。可是,無論是舒賓或者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我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

「……他很高興到我們這兒來,我看得出。可是,為什麼呢?他在我身上發現了什麼呢?確實,我們的趣味是相投的:他和我,我們倆都不愛好詩歌;我們對於藝術也都沒有什麼理解。可是,他比我強多少啊!他是平靜的,可是我卻永遠彷徨;他已經選定了自己的道路,自己的目標——可是我,我在走向哪兒去?哪兒是我的家?他是平靜的,可是所有他的思想卻是遙遠的。有朝一日,他會永遠離開我們,回到他自己人那裡去的,在那邊,在海的那邊。怎麼辦呢?願上帝祝福他吧!無論如何,當他在這兒的時候我認識了他,那總是令我快慰的。

「他為什麼不是一個俄國人呢?不,他不可能是一個俄國人。

「媽媽也喜歡他呢;她說,『他是個謙遜的青年人。』親愛的好媽媽!她並不了解他。保爾沉默了;他猜到我並不高興他的暗示,可是,他是嫉妒著他的。壞孩子!你可有什麼權利?難道我曾經……

「這全都無聊透啦!我怎麼會想到這些事上來的?

「……這可是奇怪的事:直到現在,已經二十歲了,我還從來沒有愛過誰!我相信,德(我要叫他德,我喜歡這個名字:德米特里)其所以能有那麼純潔的靈魂,就是由於他是完完全全地把自己獻給了自己的事業、自己的理想。他還有什麼可煩惱的呢?當一個人完全地……完全地……完全地獻身之後,他就沒有憂愁,也沒有負累了。這樣,就不是我要怎樣怎樣,而是它要怎樣怎樣了。啊,說起來,他和我都愛著同樣的花。今早我摘了一朵玫瑰花,一葉花瓣落了下來,他就把它拾起……我把整朵玫瑰花全給了他。

「……德常到我們這兒來。昨晚他在這兒坐了很久。他要教我保加利亞語。跟他一道兒,我感覺愉快,完全像在自己家裡。比在自己家裡還好。

「……日子飛一般地過去……我愉快,同時,也有一點點疑懼;我想感謝上帝;眼淚也好像已經不遠了。啊,這些溫暖的、愉快的日子啊!

「……我還是和以前一樣愉快,只是,有時候,有時候有那麼一點點憂鬱。我是幸福的。我幸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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