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如讀者們所既知,是喜歡呆在家裡的;可是,有時卻完全意想不到地,忽而表現出一種不可克制的慾望來,想出點非常的花樣,來一次不平凡的partie de plaisir ;這種partie de plaisir越麻煩,所需要的安排和準備越繁重,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就越激動,而她所得到的快樂也就越多。如果這種心情是在冬日光臨,她就會預定兩三個並排的包廂,遍邀親友,到戲院去,甚或去赴假面跳舞會;如果是在夏天呢,她就會到野外郊遊一回,去得越遠越好。待到翌日,她就會抱怨頭痛,呻吟起來,不能起床;可是,不到兩月,那同樣的對於「非常事物」的渴望,卻又在她的心裡燃燒起來了。現在,就恰好碰到了這樣的時候。不知道是誰,給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提起了察里津諾 的絕妙風景,於是她就忽然宣布後天就要去察里津諾。整個邸宅頓時鬧翻了天:派專人疾馳赴莫斯科,接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回來;同時,另一僕人也匆匆趕去採購酒、餅和各種給養;舒賓的差事是去雇一乘敞篷馬車(光是一乘箱式馬車還不夠用)和備辦駿馬;一個小廝跑到別爾謝涅夫和英沙羅夫那裡去了兩回,分送了兩份請帖,一份是俄文的,另一份是法文的,都出自卓婭的手筆;至於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自己,則忙於姑娘們出行的打扮。可是,在中途,苦心籌備的partie de plaisir卻幾乎弄成個不歡而散: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從莫斯科跑回來,神情酸澀,心緒惡劣,滿臉不滿,要找岔的神氣(他還在和奧古斯丁娜·赫里斯季安諾夫娜鬧彆扭);及至知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情以後,就毅然決然宣稱恕不奉陪;並且說,從昆采沃趕到莫斯科,再從莫斯科衝到察里津諾,又從察里津諾跑回莫斯科,再從莫斯科拖回昆采沃,這簡直是胡鬧;最後,他還補充說,「誰要是能先給我證明,在這地面上,有什麼一塊地方能比另外的一塊更快樂,那我就去。」當然,這是誰也證明不了的,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既然沒有可靠的護衛,幾乎就要把這次partie de plaisir取消了,可是,忽然之間,她卻記起了烏瓦爾·伊萬諾維奇來,於是傷心地打發人到他房裡去找他,並且說道:「快淹死的人,連一根草梗也抓呢。」他們把他叫醒;他走下樓來,一言不發地聽著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提議,而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他扭扭手指之後,竟然答應去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禁不住吻了他的面頰,並且喊他為乖乖;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卻輕蔑地笑了,並且說道:「Quelle bourde! 」(間或,他也喜歡用用「俏皮」的法國字眼)——於是,次日清晨,在七點鐘的時候,滿裝滿載的箱式馬車和敞篷馬車,就滾出斯塔霍夫別墅的前庭了。箱式馬車裡,坐著太太小姐們、婢女和別爾謝涅夫;英沙羅夫坐在御者座上;敞篷馬車裡,則坐著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和舒賓。這原是烏瓦爾·伊萬諾維奇自己扭動著手指,把舒賓招到自己身邊來的;他明知舒賓一路之上不會饒他,可是在這位「擁有強大威力」的人和青年藝術家之間,卻不知怎樣地發生了一種奇妙的交情,一種不打不成相識的契合。可是,這一次,舒賓卻饒了他的肥胖的朋友,讓他一路安靜:他只是緘默著,好像心不在焉,而且十分溫厚。

當馬車馳抵察里津諾古堡的廢墟的時候,太陽已經高升於無雲的碧空,荒蕪的城堡,雖在日午,景象也十分慘淡而且蕭索。全體下了馬車,來到草地上,立刻就向公園走去。走在前面的是葉連娜、卓婭和英沙羅夫;稍後,是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手臂上挽著烏瓦爾·伊萬諾維奇,臉上浮著非常幸福的微笑。烏瓦爾·伊萬諾維奇搖擺著,喘著氣,他的新草帽緊勒著他的前額,兩腳在長統靴里好像火燒,可是,他仍然感覺十分快樂;舒賓和伯爾森涅夫殿後。「我們會成為預備隊呢,兄弟,像老兵似的,」舒賓對別爾謝涅夫小聲說。「現在是保加利亞熱的時代啦,」他補充說,朝葉連娜那邊揚揚眉毛。

天氣是燦爛的。周圍一切,全都發出芳香,嗡鳴著,歌唱著;遠處,閃耀著湖光水色;輕快的、節日的情懷充滿了每個人的心胸。「啊,多美呀!啊,多美呀!」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不住發出讚歎;對於她的熱情讚歎,烏瓦爾·伊萬諾維奇也不住地首肯,有一次,他甚至哼了出來:「真的!說不出!」葉連娜和英沙羅夫偶爾交換一言半語;卓婭用兩個指尖擎著自己的寬邊帽,穿著淡灰色圓頭皮鞋的小腳從粉紅色輕紗的衣裾下面賣俏似地伸出來,眼睛一時望望身旁,一時又瞟瞟身後。「啊哈,」舒賓突然低聲喊道,「卓婭·尼基京什娜好像是在找人呢。我得陪陪她去。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現在是瞧不起我的,可是,她一向不是瞧得起你,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么?可是,又有什麼兩樣?我要走了;我悶得夠啦。我看你,老兄,你頂好是采點植物標本吧:就你的處境,只有這麼做才挺相宜,從學術的觀點看來,這也很有用處。回頭見!」說著,舒賓就跑到卓婭跟前,把手臂伸給她,並且說道:「Ihre Hand,Madame, 」於是,把她的手挽起來,一道兒走上前去。葉連娜停下來,招呼了別爾謝涅夫,也挽了他的手臂,可是,卻繼續和英沙羅夫談話。她問他,用他本國的語言,鈴蘭、楓樹、檞樹、菩提樹等等,該怎麼說。(「保加利亞熱呢!」可憐的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想著。)

忽然間,一聲銳叫從前方傳來;大家全都抬起頭來:原來是舒賓的煙匣子飛進一處灌木叢里,是卓婭給扔出去的。「等等吧,我會跟您算賬的!」他叫著,爬進叢林,找到了煙匣;他正待回到卓婭跟前,可是,還沒有挨近她的身邊,煙匣卻又飛過路那邊去了。這種把戲重複了五次之多,他一直高聲笑著,威嚇著她,可是卓婭卻只是忍住笑,把身體蜷縮起來,好像一隻狸貓。終於,他抓住了她的手指,緊緊地一捏,她就尖聲大叫起來,後來還好一會兒吹著自己的手指,假裝發脾氣,但舒賓卻湊著她的耳朵,對她低低地嘀咕了一些什麼。

「青年人,真淘氣呢!」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對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快樂地說。

老人則僅僅扭了扭手指,作為回答。

「卓婭·尼基京什娜真是怎樣的姑娘呀!」別爾謝涅夫對葉連娜說。

「那舒賓又算什麼?」她回答說。

同時,全體已經來到所謂「妙觀亭」的亭上,於是就停下來,觀賞察里津諾諸湖的美景。大小諸湖連綿著,亘數里之遙;蒼鬱的林木籠罩著湖的彼岸。在最大一湖的邊岸,山麓上鋪展著如茵的綠草,湖水裡映出了鮮麗無比的翠玉般的顏色。水平如鏡,甚至在湖邊也全無水沫,全無漣漪的波動。湖水有如巨塊堅硬的玻璃,燦爛而沉重地安息於巨盆之中;天幕似乎沉入了湖底,而繁密的樹木則正靜靜地凝視著透明的湖心。全體都沉醉在美麗的風景里了,作著無言的、長久的讚歎;甚至舒賓也安靜了;甚至卓婭也變得沉思起來。終於,全體不約而同地生出了游湖的願望。舒賓、英沙羅夫和別爾謝涅夫在草地上爭先恐後地往下跑。他們找到一隻塗了油彩的大遊艇,上面還有兩個船夫,於是,就把太太小姐們招呼過來。太太小姐們下來了;烏瓦爾·伊萬諾維奇也跟著小心翼翼地走了下來。當他走下船,落座下來的時候,全體都大笑起來。「留神呀,老爺!別把我們淹死啦!」一個獅子鼻的、穿著印花布小衫的青年船夫,這樣說。「哼哼,小子!」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回答說。船開動了。青年人拿起槳來,但是,他們裡面只有英沙羅夫一人會划船。舒賓提議大家合唱一曲俄國民歌,自己首先唱起來:《沿母親伏爾加河而下……》別爾謝涅夫、卓婭,甚至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全都合唱起來(英沙羅夫不會唱),可是,他們卻唱得參差不齊;唱到第三節的時候,歌手們就全都亂了。只有別爾謝涅夫還在用低音接唱:「波中無所見,」可是,不久之後,連他也難乎為繼。兩個船夫相對眨了眨眼睛,默默地狡笑。「怎麼著,」舒賓轉過身來,對他們說,「你們以為老爺們唱不來么?」穿著印花布小衫的青年船夫只是搖了搖頭。「等著瞧吧,翹鼻子小子,」舒賓又說,「我們馬上唱給你聽。卓婭·尼基京什娜,給我們唱個尼德邁耶爾 的《Le lac》 吧。別劃啦,小子們!」濕淋淋的槳葉平放在船邊,如同鳥翼,靜止著,只有水珠零落地滴下,發出滴答的響聲;遊艇稍稍向前浮進,於是,天鵝般地在水上略一迴旋之後,也靜止了。卓婭起初還扭捏了一陣……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卻溫和地催了一聲:「Allons! 」卓婭於是摘下帽子,開始唱道:「Olac!l''année à peine a fini sa carrière…… 」

她的不高的、然而清脆的歌聲,似乎在明鏡般的湖上飛翔:在遙遠的彼岸的樹林里,每一個字都得到迴響,好像是,在那邊,也有誰在歌唱,聲音是那麼清脆、神秘、非人間、不屬於斯世。當卓婭正要唱完的時候,一陣雷鳴般的喝彩聲就從岸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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