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傍晚,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坐在自己的客廳里,差不多要哭出來了。客廳里,還有她的丈夫和一個叫做烏瓦爾·伊萬諾維奇·斯塔霍夫的,這人是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的一位遠房叔父,退役的騎兵少尉,年約六十,胖得幾乎不能行動,腫脹的黃臉上長著一對渾黃沉睡的小眼睛和兩片沒有血色的肥厚的嘴唇。自從退役以來,他就一直住在莫斯科,靠著商人家庭出身的妻子遺留下來的一筆小小的款子,生利過活。他什麼事也不做,腦子會不會想大概也很成問題;就是想吧,想些什麼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輩子只有一次變得大為興奮,表現了從來未有的活躍,那就是:有一天他從報紙上看見倫敦國際博覽會上有一種新樂器,叫做什麼「低音大號」,於是就想給自己定購一具這種樂器,居然還打聽過是何處經理,貨款該寄到什麼地方。烏瓦爾·伊萬諾維奇穿著寬大的鼻煙色上衣,系著白色領結,常常吃而且吃得很多,每當他大為困窘的時候,那就是說,當他需要發表什麼意見之際,他就得把右手的手指在空中抽筋似地扭動起來,先從拇指扭到小指上來,然後又從小指扭回拇指上去,而同時就艱難地發言道:「唔,照講呢……理當這麼的,那麼的……」

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坐在憑窗的安樂椅上,沉重地喘著氣,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兩手插在口袋裡,在房間里大踏步來回走著;他的臉上表現出不滿的神色。

終於,他站住了,搖了搖頭。

「是的,」他開始道,「在我們那時候,青年人的教養可大不相同啦。青年人就不許可對長輩那麼放肆。(他從鼻孔里把「放」字哼了出來,頗有法國人的味道。)可是,這如今呢?我就只能愣著眼瞧著這種大改變!也許,我全錯啦,他們全對;也許是吧。可是,對於事情我究竟有我自己的看法呀:我又不是天生的糊塗蟲。您覺得怎麼樣,烏瓦爾·伊萬諾維奇?」

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可是只能瞪著眼望著他,大扭其手指。

「比方說,就說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吧,」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繼續說,「對於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我就莫測高深。當然啰,我哪夠得上她的水平呀?她的心胸該多麼博大,萬象萬匯,無不包容,以至於最不足道的蟑螂和田蛙,總之,一切一切,可是就沒有她自己的親父親。自然啰,那全都好極啦,我知道,我也不用多嘴。什麼神經呀、學問呀、海闊天空任翱翔呀,這我都是外行。可是,舒賓先生呢……就算他是個藝術家吧,天才的、非凡的藝術家——這一點,我不反對;可是,對於自己的長輩,對於一個對他總算多少有些恩德的人,卻竟敢那麼放肆——這,我老老實實地說,dans mon gros bon sens 可不能輕易放過。我這個人,天生的並不挑剔,可是,凡事都得有個限度呀。」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激動地按了按鈴,一個小廝走進來。

「帕維爾·雅科夫列維奇怎麼不來呀?」她說道,「怎麼著,我請他都請不動啦?」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聳了聳肩膀。

「請問,您找他來幹什麼?我從來沒有要求過,連想也沒有想過要找他來。」

「您還問幹什麼嗎,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他打攪了您;多一半,他妨礙了您治病。我得找他來說個明白。我倒要知道知道他怎麼竟敢惹您生氣。」

「我再一次告訴您,我沒有要求過這樣。再說,您是怎麼回事呀……devant les domestiques…… 」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微微地漲紅了臉。

「您用不著說這些話,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我可從來沒有……devant……les domestiques……去吧,費久什卡,去給我把帕維爾·雅科夫列維奇馬上找來。」

小廝就出去了。

「那是完全多餘的,」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含糊地喃喃著,又開始來回踱起步來。「我說那一番話,難道是想找他來把他怎麼樣嗎?」

「我的天!Paul本該給您道歉呀!」

「我的天,我要他道歉做什麼?道歉又怎麼樣?廢話罷咧!」

「做什麼?您得教訓教訓他呀。」

「要教訓,您自己教訓吧。他倒是會聽您的教訓的。說到我,我對他並沒有什麼抱怨。」

「不,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自從您今兒到家,您的神氣就有些不對。照我看,您近來更瘦了。我怕您的治療對您全沒用處。」

「我的治療一刻也不能少,」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回答,「我的肝又不好啦。」

正在此刻,舒賓走了進來。他臉色疲倦。唇上浮著一抹近似譏嘲的微笑。

「是您找我來著,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他說。

「是呀,可不是我找你來。Paul,真的,這真可怕。我很不滿意你。你怎麼敢對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放肆來著?」

「是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對您抱怨我來著么?」舒賓問著,瞟了斯塔霍夫一眼,唇間仍然留著那一抹譏嘲的微笑。

斯塔霍夫卻轉過頭去,把眼睛低下了。

「是的,可不是他抱怨你。我不知道你怎樣得罪了他,可是,你得馬上給他道歉,因為他的健康這會兒又受到很大的損害啦。再說,在我們年輕的時候,無論怎樣,我們總得尊敬我們的恩人。」

「哎,什麼邏輯呀,」舒賓想著,轉向斯塔霍夫。

「我這就給您道歉,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他說著,恭恭敬敬地躬了躬腰,「要是我真是怎樣冒犯了您。」

「我一點兒也不……我可全沒有那種意思,」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說,仍和起先一樣閃避著舒賓的眼睛。「可是,我很願意饒恕您,因為,您知道,我可不是個愛挑剔的人。」

「啊,那是決無任何疑問的!」舒賓說。「可是,請原諒我的好奇心,讓我問問: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知不知道我究竟錯在哪裡嗎?」

「不,我什麼都不知道,」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回答說,把脖子伸長了。

「啊,我的天哪,」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急忙叫道,「我該請求過、哀告過多少次,我該說過多少回,我多麼討厭這種種解釋和肉麻場面!一個人出外一輩子,這才跑回家來,無非想休息休息,像人家所說的:一家人,intérieur,團聚團聚,像個有家有室的人的樣子——可是,偏偏總有這些個肉麻的、叫人不痛快的把戲。就不讓你安靜一分鐘。這簡直是把人往俱樂部里,或者……或者別的地方趕不是?人是活的呀,他有他的生理,有生理就有生理的要求,可是這兒……」

不等說完,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就衝出去,砰然一聲把門帶上。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目送著他。

「去俱樂部!」她心酸地咕嚕著,「您才不是真上俱樂部,浪子!俱樂部里才沒有人要你送馬呢!把我的馬,我自己馬房裡的馬偷出去給人——還是灰色馬呢!我多麼心愛的毛色。是的,是的,輕浮漢,」她補充說,提高了嗓音;「您才不是上俱樂部去呢。你呀,Paul,」她繼續說著,站起來,「你難道自己不害臊?看樣子,你不是小孩子啦。哪,哪,我的頭又痛起來了。卓婭在哪兒呀,你可知道?」

「在樓上吧,在她自己的房裡。在風暴將臨的時候,懂事的小狐狸難道還不曉得躲到自己的洞里去?」

「好啦,得了吧,得了吧!」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四處搜尋起來。「我那個盛洋薑絲的小杯子你見過嗎?Paul,做做好事,往後別惹我生氣,好不好?」

「我哪兒敢惹您生氣呢,姑姑?讓我吻吻您的小手吧。您的洋薑絲我瞧見是在您自己房裡小檯子上的。」

「達里婭老是把它隨手亂扔,」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說著,走出去,綢衣裙發出一陣陣窸窣的響聲。

舒賓正要跟著她出去,可是,忽然聽見烏瓦爾·伊萬諾維奇的慢吞吞的聲音,就站住了。

「便宜了你小狗崽子……你活該挨揍,」退役的騎兵少尉斷斷續續地嘟噥著。

舒賓走上前去。

「請問,我為什麼該挨揍呢,最可敬的烏瓦爾·伊萬諾維奇?」

「為什麼?年紀輕輕,應該尊敬人。是的,真的。」

「尊敬誰呀?」

「誰?你自然知道誰。你還耍貧嘴。」

舒賓把兩手交叉在胸前。

「啊,您是集體因素的代表,」他叫道,「您蘊藏有強大的威力,您是社會結構的基礎!」

烏瓦爾·伊萬諾維奇的手指扭動起來了。

「得啦,小崽子;別惹我發火。」

「瞧吧,」舒賓仍然繼續說道,「這位看來已經不甚年輕的貴族,心裡倒藏著多麼幸福、多麼孩子氣的信心呢!尊敬!您可知道,您這原始的人,您可知道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幹嗎跟我生氣來著?哪,今兒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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