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間十二時,別爾謝涅夫坐著回程馬車到莫斯科去。他要到郵局取點錢,買點書,並且,還想趁這機會和英沙羅夫見見面,和他談談。在前次和舒賓談話的時候,別爾謝涅夫就想起要把英沙羅夫接到自己的別墅里來住,可是,費了許多周折,他才找到了他;英沙羅夫已經從舊寓遷到另外的地方去了,而這地方卻很不容易找:它原來是在阿爾巴特街和波瓦爾街之間,一所彼得堡式的頗為難看的磚屋的後院里。別爾謝涅夫從這個骯髒的門前跑到那個骯髒的門前,詢問了司閽者,又來請教陌生的過路人,可是完全沒人理會。就是在彼得堡,司閽者對於來客的問訊,也照例是裝作沒有聽見的,而在莫斯科,情形則尤甚:誰也不來回答別爾謝涅夫的呼喚;只有一個好事的裁縫,穿著坎肩,肩上搭著一縷灰線,從高高的小窗洞里不動聲色地探出毫無表情的、沒有刮過的臉和一隻被打傷的眼睛來;此外,也還有一隻正在攀著垃圾堆的無角的黑山羊,這時也回過頭來,哀哀地咩了兩聲之後,就更起勁地繼續反芻去了。一個穿著破舊外衣和後跟已經磨平的皮靴的女人終於對別爾謝涅夫發了慈悲,給他指點了英沙羅夫的寓所。別爾謝涅夫發現他正在家裡,寓所的房東原來就是剛才從窗洞里那樣漠不關心地俯視向他問路的不速之客的那位裁縫;房間倒很寬大,幾乎空無所有,四壁暗綠,有方窗三扇,房間的一隅放著一張小床,另一隅擺著一隻小小的皮沙發,天花板下懸著一隻大鳥籠,籠里曾經養過一隻夜鶯。英沙羅夫在別爾謝涅夫一跨過門檻的時候就迎上前來,但他並不叫道:「啊,是您呀!」或者,「啊,我的上帝,是什麼風把您吹來的呀!」他甚至也不說「您好!」,只是緊緊地握住朋友的手,把他引到房間里惟一的一張椅子上去。

「請坐,」他說,自己則坐在桌子的邊沿上。

「您瞧,我這兒還是亂七八糟呢,」英沙羅夫繼續說,指著地板上堆積的文件和書籍,「什麼也沒有整理好。簡直騰不出時間。」

英沙羅夫的俄語說得完全正確,每一個字都說得一絲不苟,清楚明白,可是,那略帶喉音、然而也十分悅耳的發音,卻始終可以聽出不是純粹的俄國味。英沙羅夫的異國血統(他是保加利亞人)從外貌上可以看得更明顯一些:他是一個約莫二十五歲的青年,身體瘦長而強韌,平胸,骨節粗大的手指;面部輪廓分明,鼻樑微彎,頭髮淺黑筆直,前額低,眼睛深而小,目光銳利,眉毛粗濃;當他微笑的時候,粲然的白牙齒就從那薄而硬、而且線條過於分明的嘴唇下面倏然閃現。他穿著一件雖舊然而整潔的常禮服,紐扣一直扣到頸邊。

「您怎麼從您先前的寓所搬出來了呢?」別爾謝涅夫問他。

「這兒房租賤些;離大學也近些。」

「可是,現在是假期啊……您何必暑天還住城裡!一定要搬,您也該租個別墅才是。」

英沙羅夫對這種說法沒有回答,只把煙斗遞給別爾謝涅夫,一邊說道:「請原諒,我沒有煙捲,也沒有雪茄。」

別爾謝涅夫點燃了煙斗。

「可是我,」他繼續說道,「我在昆采沃附近租了一幢小屋。很賤,也很舒適。真的,樓上還有多餘一間房呢。」

英沙羅夫依然不作回答。

別爾謝涅夫把煙斗抽了一口。

「我甚至想,」他又開始說,吐出一縷輕煙來,「如果,比方說,能有個什麼人……比方說,就是您……我就是這麼想的……要是願意的話……答應住到我那樓上去……那該多好!您覺得怎樣,德米特里·尼卡諾雷奇?」

英沙羅夫抬起他那不大的眼睛望了望別爾謝涅夫。

「您是提議要我住到您的別墅里去么?」

「是的,我那兒樓上還多餘一個房間。」

「非常謝謝您,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可是,我怕我的經濟情況不會容許我。」

「您是說不容許什麼?」

「不會容許我住別墅。維持兩處住房,在我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當然……」別爾謝涅夫已然開始說,卻又停下。「您也不會有任何額外的花費,」他繼續說。「您現時的寓所,我看一樣可以留下;再說,那邊什麼東西都很賤;我們甚至還可以籌劃一下,比方說,一道兒搭夥食。」

英沙羅夫仍然沉默著。別爾謝涅夫可感到有點兒窘了。

「至少,您什麼時候到我那兒去走走吧,」停頓了一會兒以後,他又開始說。「我旁邊,相隔沒兩步遠,住著一個家族,我很想把他們介紹給您。真的,英沙羅夫,您真不知道那家裡有一位怎樣了不起的姑娘!那兒也住著我的一個很要好的朋友,一個很有才華的人;我相信您也會和他十分相投的。(俄國人就愛做東道主——如果沒有什麼別的可以饗客,就連自己的朋友也端出來了。)真的,一定來吧。可是,最好還是,您能搬到我那兒去住,真的。我們可以一道兒工作、念書……您知道,我近來正研究歷史和哲學。這些,您也一樣感到興趣,並且,我也有很多的書。」

英沙羅夫站起來,在房間里踱著步。

「請問,」他終於說,「您那別墅付多少租金?」

「一百銀盧布。」

「有多少房間?」

「五間。」

「那麼,算下來,每間應該是二十盧布?」

「是的,算下來固然是……可是,我真的用不著呀。空著也是空著。」

「也許是;可是,您聽我說,」英沙羅夫補充說,斷然地、同時也是率直地搖了搖頭。「要是您答應我照樣攤房錢,我才能接受您的好意。二十盧布我還付得起,況且,照您所說的,在那邊,在別的事上我還可以節省。」

「是的;可是,那真叫我心裡不安。」

「不然,就不成,安德烈·彼得羅維奇。」

「唔,隨您的意思吧;可是,您真夠多麼固執啊!」

英沙羅夫再一次地沉默了。

兩個青年人於是議定了英沙羅夫搬家的日子。他們招呼房東來,可是,最初他派了自己的女兒來,那是一個年約七歲的小女孩,頭上包著過大的花布頭巾;她注意地、幾乎吃驚地聽著英沙羅夫給她所說的一切,於是,默默地走掉了;其後,是她的母親,一個將近臨盆的婦人,跑來了,頭上也包著頭巾,不過,她的一條卻太小。英沙羅夫告訴她,說他要住到昆采沃附近的別墅里去,但是,這兒的房間還保留,什物也請他們照料;裁縫的女人卻也像吃了一驚,同樣默默地退出了。最後,是房東親自出馬了:他似乎從起始就明白了一切原委,不過沉思似地問道:「在昆采沃附近嗎?」可是,忽然之間,卻打開房門,大聲叫道:「那麼,房間還要不要呢?」英沙羅夫讓他安了心。「可不是,總得問問呀,」裁縫嚴肅地又說了一次,就走掉了。

別爾謝涅夫告辭回來,對於自己的提議得到成功,感到十分滿意。英沙羅夫把他送到門口,那種親切的禮貌,在俄國人中間是不大常見的;而在只留下自己一人之後,他就小心地脫下上衣,著手整理起自己的文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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