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又是幾年過去了。

是秋天一個寒冷的日子。在省城C城一家頭等旅館的階前駛來一輛旅行馬車;一位老爺微微伸著懶腰,微微發出呼哧的聲音,從車子里出來,這位老爺年紀還不大,但是已經發福到了習慣尊稱為可敬的程度。他走上二層樓,在寬敞的走廊口上站住,他看見面前沒有人,就大聲說他要開一個房間。什麼地方的門砰的一響,從一架矮屏風後面跑出一個高個子的侍者,他側著身子急忙走上前來,發亮的背部和捲起的衣袖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晃動著。來客走進房間,馬上脫掉大衣,取下圍巾,在沙發上坐下,兩個拳頭支在膝上,好像半睡不醒似的先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後吩咐把他的僕人喚來。侍者麻利地一個轉身,就不見了。這位旅客不是別人,正是列日涅夫。為了招募新兵的事,把他從鄉間叫到C城。

列日涅夫的僕人走了進來,這是一個頭髮鬈曲、面色紅潤的小夥子,穿一件灰色大衣,腰裡束一條淺藍的寬腰帶,腳上穿著軟氈靴。

「你看,夥伴,我們總算到了,」列日涅夫說,「可你老是擔心,生怕車輪上的鐵箍會掉下來。」

「是到了!」僕人說,竭力要從掀起的大衣領子里露出笑容,「不知那鐵箍怎麼會沒有掉下來……」

「這兒有人嗎?」走廊里有人喊道。

列日涅夫聽了一愣,側耳聽起來。

「喂,有人嗎?」那人又喊了一聲。

列日涅夫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很快地把門打開。

他面前站著一個高大、彎背、頭髮幾乎全白的人,那人身穿一件釘著銅鈕扣的、舊的棉絨常禮服。列日涅夫立刻認出了他。

「羅亭!」他激動地喊道。

羅亭轉過身來。列日涅夫背亮站著,他看不清列日涅夫的面貌,只是獃獃地望著他。

「您不認得我啦?」列日涅夫開始說。

「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羅亭高聲說,伸出了手。但是又感到不好意思,想把手縮回去。

列日涅夫連忙用雙手抓住他的手。

「進來,到我這兒來!」他對羅亭說,把他帶進自己的房間。

「您可大變樣了!」列日涅夫沉默了一會,不由得壓低聲音說。

「是啊,人們都這麼說!」羅亭說,目光朝室內掃視著。「年紀不饒人……可是您倒挺好。亞歷山德拉……尊夫人,好嗎?」

「謝謝您,很好。是哪陣風把您吹來的?」

「我么?真是一言難盡。說實在的,我是偶然到這裡來的。我來找一個熟人。不過我很高興……」

「您在哪兒吃午飯?」

「我?我不知道。隨便上哪個小飯鋪吃一頓。我今天一定要離開這裡。」

「一定要?」

羅亭意味深長地笑笑。

「是啊,一定要。他們要遣送我回鄉定居。」

「跟我一塊吃午飯吧。」

羅亭第一次正面望了望列日涅夫的眼睛。

「您是要我跟您一起吃午飯?」他說。

「是的,羅亭,跟從前一樣,像老朋友那樣。行嗎?我沒有想到會遇到您,天曉得我們何年何月再會見面。我們總不能就這樣分手吧!」

「好吧,我同意。」

列日涅夫緊握了羅亭的手,喊來他的僕人,點了午餐,還要了一瓶冰鎮香檳酒。

吃午飯的時候,列日涅夫和羅亭好像有約在先似的,只談他們的大學生時代,回憶許多往事和許多故人——死去的和活著的。起先,羅亭不太願意開口,但是喝下幾杯酒之後,他變得興奮起來。最後侍者撤走了最後一道菜。列日涅夫站起來,關上門,回到餐桌旁,正對著羅亭坐下,靜靜地用雙手支著下巴。

「好吧,現在,」他說,「您把我們分別之後您的全部經歷都講給我聽聽。」

羅亭望了列日涅夫一眼。

「我的天!」列日涅夫又一次想道,「他變得多麼厲害啊,真可憐!」

羅亭的面貌改變得並不多,尤其是從我們在驛站見到他以來,儘管他臉上已經烙上老之將至的痕迹;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卻改變了。他的眼神迥然不同了;在他的全身,在他那時而遲緩、時而急遽的動作里,在他那冷漠的、似乎少氣無力的言談中,無不流露出一種極度的疲倦,一種隱秘的靜靜的哀愁,這絕不同於他以前常常故意炫耀的那種半是假裝出來的憂鬱——充滿希望、自信和自尊的青年人,一般都要炫耀的那種憂鬱。

「把我的經歷都講給您聽?」他說。「全部都講既不可能也沒有必要……我是歷盡艱辛,不僅是肉體上到處流浪,精神上也彷徨失所。沒有哪一件事,沒有哪一個人,不使我失望。我的上帝!有什麼樣的人我沒有接近過!是啊,形形色色的人!」羅亭注意到列日涅夫懷著一種特殊的同情直望著他,他又這樣重複說。「有多少次我覺得我自己說的話是可憎的——不僅是從我嘴裡說出來,連同意我的看法的人說出來的話也是如此!有多少次我從孩子般的容易激動變得像一匹老馬那樣麻木不仁,任憑鞭子抽打,連尾巴也不動一動……有多少次我的喜悅和希望都化為泡影,我徒然與人為敵,或者低三下四!有多少次我像雄鷹般展翅高飛——到頭來卻像一隻外殼破碎的蝸牛爬回來!……有什麼地方我的足跡沒有到過,有什麼樣的道路我沒有走過!……而路往往是泥濘的,」羅亭補充了一句,稍稍轉過身去。「您知道……」他繼續說……

「您聽我說,」列日涅夫打斷了他,「以前我們曾彼此稱『你』……你願意嗎?讓我們來恢複原來的稱呼吧……讓我們來為你乾杯!」

羅亭精神一振,欠起身子,他的眼睛裡閃出了一種非言語所能表達的神情。

「乾杯,」他說,「謝謝你,兄弟,我們來乾杯。」

列日涅夫和羅亭幹了一杯。

「你要知道,」羅亭微笑著又開始說,把「你」字說得特別重,「我心裡有一條蟲,它一直在咬我,折磨我,始終不讓我安寧。它讓我碰到一些人——他們起初倒是受我的影響,可是到後來……」

羅亭朝空中揮了揮手。

「自從我和您……和你分別以來,我有過多少經歷,飽嘗了多少辛酸……我重新開始生活,不知有多少次重頭做起——可是,到頭來,你看!」

「你沒有毅力,」列日涅夫好像自言自語地說。

「正像你說的,我沒有毅力!……我永遠不會建設起什麼;可是,兄弟,當你腳底下連地基都沒有,先要給自己打基礎的時候,要建設又談何容易啊!我的全部遭遇,其實是我的全部失敗,我就不來向你一一描述了。我只對你講兩三件事情……在我一生中成功似乎已經在向我微笑的那幾件事,或者不,是我開始指望可以成功的時候——這並不完全是一碼事……」

羅亭用手把他那已經稀疏的花白頭髮向後一掠,正像他從前把他的濃密的、鬈曲的黑髮向後掠去的姿勢一樣。

「好,你聽我說吧,」他開始說。「我在莫斯科遇上一個為人相當古怪的先生。他非常有錢,擁有大片田地;他沒有去做官。他主要的、惟一的愛好就是愛科學,愛一般的科學。至今我都弄不明白,他怎麼會有這樣的愛好!這種愛好跟他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他自己拚命要裝出一副聰明絕頂的樣子,其實幾乎連話都不會說,只是表情十足地轉動著眼珠,煞有介事地搖頭晃腦。我,兄弟,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他這麼天生低能、這麼笨的人……在斯摩棱斯克省有這樣一些地方——除了砂土,一無所有,難得還有些連牲口都不要吃的草。什麼事情只要一經他的手總做不成——一切都從他手裡溜走了;他還特別喜歡把明明是很容易的事弄得很複雜。如果照他的指示來辦,他的僕人就要不是用手,而是用腳來吃飯了,真是這樣。他孜孜不倦地干呀,寫呀,讀呀。他以一種頑強的鍥而不捨的精神,以驚人的耐心致力於科學;他的自尊心極強,他有鋼鐵般的意志。他獨自一個人生活,是個出名的怪物。我認識了他……嗯,他也喜歡我。我呢,老實說,很快就看透了他的為人,但是他那股勤奮的勁頭感動了我。再說,他有那麼多的資財,藉助他的力量可以做出許多好事,為公眾謀福利……我住到他家去,最後還和他一起到他的田莊去。兄弟,我的那些計畫是龐大的:我夢想著各種各樣的改進、革新……」

「就像在拉松斯卡婭家裡那樣,你記得嗎?」列日涅夫帶著善意的微笑說。

「哪裡!在她家裡,我心裡明白,我的話絲毫不起作用;而在這裡……在這裡在我面前展開的卻是完全另外一個天地……我帶去許多農業方面的書籍……雖然,我連一本也沒有讀完……好吧,我就著手幹起來。起初,果然不出我所料,事情進行得並不怎麼樣,不過後來似乎也有些進展。我的新朋友一直不發表意見,不時過來看看,不來干預我,就是說,在某種程度上不來干預我。他採納我的意見,把它們付諸實施,但總是很固執,不爽快,心裡暗暗對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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