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多月過去了。在整整這一段時間裡,羅亭幾乎沒有離開過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她少了他就不行。跟他談談她自己,聽聽他的議論,已經成了她的需要。有一次他要走,理由是他的錢花完了;她就給了他五百盧布。他還向沃倫采夫借了兩百盧布。皮加索夫來看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的次數比以前大大地減少了:羅亭的在場使他感到受壓。不過話又說回來,感到這種壓力的又何止皮加索夫一個。

「我不喜歡這位聰明人,」皮加索夫常說,「他說起話來裝腔作勢,活脫是俄國小說里的人物;他先說一聲『我』,就不勝感動地停下……『我,他說,我呀……』用的詞總是啰啰唆唆。你要是打個噴嚏,——他馬上就會說出一番道理,證明為什麼你正是要打噴嚏而不是咳嗽……他要是誇讚你——就像他是在給你加官晉爵……他要是責罵自己,就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叫人以為,這一來他可沒臉見人了吧。沒有的事!他反而更來勁了,好像是灌足了烈性伏特加。」

潘達列夫斯基有幾分懼怕羅亭,一味小心翼翼地討好他。沃倫采夫和他的關係很微妙。羅亭稱他騎士,當面背後都捧他;但是沃倫采夫卻無法喜歡他,每逢羅亭當著他的面來分析他的優點時,他總感到一種不由自主的不耐煩和惱怒。「他是不是在取笑我?」這樣一想,敵意就在他心裡油然而生。沃倫采夫竭力要剋制自己,但是為了娜塔利婭,他對羅亭懷有妒意。至於羅亭本人,儘管他總是興高采烈地歡迎沃倫采夫,儘管稱他騎士,還向他借錢,恐怕也未必對他真有好感。老實說,當他們像朋友似的互相緊緊握手,四目對視的時候,這兩個人心裡究竟有何感想,是很難斷定的……

巴西斯托夫繼續崇拜著羅亭,認真仔細地聆聽他說的每一句話。羅亭卻不大注意他。有一次羅亭不知怎的和巴西斯托夫在一起度過整整一個早晨,和他討論世界上最重大的問題和任務,激起他無限的興奮,可是後來就不再理他了……他嘴上說要尋找純潔熱忱的靈魂,顯然,這不過是說說而已。列日涅夫開始常來拜訪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羅亭甚至不去和他爭論,似乎還迴避他。列日涅夫對羅亭也是冷冷的,但是卻沒有說出他對羅亭最後的看法,這使亞歷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感到非常納悶。她崇拜羅亭,但是她也信任列日涅夫。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一家上下對羅亭真是百依百順:他的最微小的願望無不得到滿足。每天的活動怎麼安排,都由他來決定。沒有一次partie de plasir 能少了他。可是,他對於種種即興的出遊和娛樂並沒有多大興趣,只是帶著親切的、而又感到有些乏味的俯就來湊湊興,就像大人來參加孩子們的遊戲一樣。然而,他卻又樣樣事情都要過問:和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討論她對田莊的管理,討論對孩子們的教育、家務以及種種事務;他仔細聽她的各種打算,甚至一些瑣事也沒有使他感到厭煩,他還向她提出改進辦法和新的措施。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在口頭上對這些都表示讚賞——不過也僅此而已。在經營管理方面,她一概依照她的管家的勸告辦事。這個管家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獨眼的小俄羅斯人,一個和善的老滑頭。「年老的主意多,年輕的沒奈何,」他常常安靜而得意地微笑著這樣說,一面䀹著他的那隻獨眼。

除了跟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本人,羅亭無論跟誰都沒有像跟娜塔利婭談話的次數那麼多,時間那麼長。他常悄悄地拿書給她看,推心置腹地把自己的計畫告訴她,把他所構思的文章和著述的開頭幾頁念給她聽。娜塔利婭對其中的意義常常似懂非懂。但是,羅亭似乎並不十分在乎她是否能聽懂——只要她聽他說就行。對於他和娜塔利婭的接近,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並不太高興。「不過,」她想,「在鄉下隨她去和他瞎聊吧。她像個小女孩似的,使他覺得好玩。這沒啥了不起的,她還可以增長些知識……到了彼得堡,我會把一切都改變過來……」

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想錯了。娜塔利婭並不是像小女孩那樣跟羅亭瞎聊:她如饑似渴地傾聽他的話,極力用心去琢磨它們的意義;她把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懷疑都告訴他,聽他評判;他成了她的導師,她的領袖。到目前為止,她只是頭腦發熱……然而年輕人是不會只讓頭腦長時間地發熱的。在花園裡的長凳上,在梣樹輕紗般的樹影里,羅亭開始給她朗誦歌德的《浮士德》,霍夫曼 或貝蒂娜 的《書簡》,或諾瓦利斯 ,不時停下來解釋她覺得不明白的地方,這使娜塔利婭體驗到多麼甜美的時刻啊!她德語說得不好(我們所有的小姐幾乎都是這樣),但是理解力很強,而羅亭則是整個沉湎在德國詩歌、德國浪漫主義和哲學的天地之中,並且把她吸引到這些禁區里來。這些神妙而美好的禁區展示在她的全神貫注的眼睛前面;從羅亭手中的書本的篇頁里,一個個奇妙的形象,一個個光輝的新思想,像一股股淙淙的清泉流進她的靈魂,而在她那為偉大感情的崇高喜悅所震撼的心田裡,就悄悄地燃起神聖的喜悅的火花,並且熾燃起來……

「請告訴我,德米特里·尼古拉伊奇,」有一次,她坐在窗前做刺繡,開始說,「冬天您會到彼得堡去吧?」

「我不知道,」羅亭把他翻閱的書放在膝上,說,「要是能籌到錢,我就去。」

他說話時無精打采:他從早上就感到疲倦,什麼事也不做。

「我想,您哪會籌不到錢呢?」

羅亭搖了搖頭。

「這是您的想法!」

於是他便含有深意地望著一旁。

娜塔利婭想說什麼,可是忍住了。

「您看,」羅亭開始說,用手朝窗外一指,「您看見這棵蘋果樹:它的果實累累,太重,使它折斷了。它是天才的真實象徵……」

「它折斷,是因為沒有東西支撐它,」娜塔利婭說。

「我懂得您的意思,娜塔利婭·阿列克謝耶夫娜;但是一個人要找到這種支持可不那麼容易哪。」

「我覺得,別人的同情……無論如何,孤獨……」

娜塔利婭說得有些亂,臉紅了。

「那您冬天在鄉間打算幹什麼呢?」她連忙加了一句。

「我打算幹什麼嗎?我要寫完我的長篇論文——您是知道的——關於生活中和藝術中的悲劇,前天我向您講過文章的綱要——寫好後我會把它寄給您。」

「要發表么?」

「不。」

「怎麼不?那您辛辛苦苦是為誰寫的呢?」

「就算是為您吧。」

娜塔利婭垂下了眼睛。

「那我可不敢當了,德米特里·尼古拉伊奇!」

「請問,論文寫的是關於什麼?」坐在稍遠地方的巴西斯托夫謙遜地問。

「關於生活中和藝術中的悲劇,」羅亭重複說。「巴西斯托夫先生也會讀到的。不過,論文的基本思想我還沒有完全確定。我自己至今也還沒有把愛情的悲劇的意義弄得十分清楚。」

羅亭喜歡談愛情,也常常談到它。起初,m-lle Boncourt一聽到「愛情」這兩個字,就像老戰馬聽到號聲那樣一震,豎起耳朵,可是漸漸地她也習以為常了,有時只是抿緊嘴唇,慢悠悠地嗅著鼻煙。

「我覺得,」娜塔利婭膽怯地說,「愛情中的悲劇就是不幸的愛情。」

「完全不是!」羅亭反駁說,「倒不如說這是愛情中可笑的一面……對這個問題應當有完全另一種提法……應當更深入地探討……愛情!」他接著說,「愛情是怎樣產生,怎樣發展,怎樣消失,這一切都是神秘的。有時它突如其來,毫不猶豫,像白晝那樣令人歡欣愉快;有時像死灰下的餘燼,久久地微燃著,等一切都破滅之後,又在靈魂中躥出火苗;有時它像一條蛇鑽進你的心裡;有時又突然從心裡溜出去……是啊,是啊;這是個重要的問題。可是在我們的時代有誰在愛?有誰敢於愛呢?」

於是,羅亭就沉思起來。

「怎麼好久沒有看見謝爾蓋·帕夫里奇了?」他突然問。

娜塔利婭的臉一紅,向綉架低下頭去。

「我不知道,」她低聲說。

「這個人是多麼好,多麼高尚啊!」羅亭站起身來,說,「他是當今俄國貴族的優秀的楷模!……」

M-lle Boncourt把她那法國式的小眼睛斜過來瞟了他一眼。

羅亭在房間里來回走著。

「您有沒有注意到,」他用鞋跟猛的一轉,說道。「在橡樹上——橡樹是一種堅實的樹——只有在嫩葉開始發芽的時候,老葉子才會凋落?」

「是的,」娜塔利婭慢慢地說,「我注意到的。」

「在一顆堅強的心裡,舊的愛情也正是如此:它已經完全死了,可是仍舊留戀在那裡,只有新的愛情萌芽,才能把它攆走。」

娜塔利婭沒有回答。

「他這是什麼意思?」她心裡想。

羅亭站了一會兒,把頭髮一甩就走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