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羅亭剛穿好衣服,就有一個僕人奉了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之命請他到她的書房去和她一同用茶。羅亭來到書房,看到只有她一個人。她極其親切地向他問好,問他夜裡睡得好不好。她親手給他斟了一杯茶,甚至問他茶里加的糖夠不夠,還遞給他一支香煙,並且一再表示奇怪,怎麼沒有和他早些相識。羅亭本想坐得稍遠一些,但是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卻指指她圈椅旁邊的一個小軟凳請他坐下,便身子向他微傾,開始問起他的家世,問他有何打算和計畫。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說的時候很隨便,聽的時候也似聽非聽;但是羅亭卻十分明白,她是在討好他,幾乎是在奉承他。她安排這次早晨的會晤,她穿得如此樸素而高雅脫俗,ā la madame Récamier! 都不是平白無故的。但是,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很快就不向他問這問那:她開始向他談她自己,談自己的青年時代,談和她交往的人。羅亭關注地細聽她娓娓而談,但是——真是奇怪!——不論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談到什麼人,站在前景上的總是她,惟有她,而別人卻不知怎麼都漸漸地模糊了,消失了,然而,羅亭由此卻可以詳盡無遺地知道,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對某某達官說過些什麼,她對某某名詩人有過什麼影響。根據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的話來判斷,可能以為,最近二十五年里所有知名人士夢寐以求的只是一睹她的風采,贏得她的青睞。她隨隨便便地講起他們,並不帶有特殊的興奮和頌揚,就像講的都是自己人,還稱有些人做「怪人」。她談論他們,令人感到就像一個珠光寶氣的框飾圍繞著一塊寶石,他們的名字好像眾星捧月似的捧著一個最主要的名字——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的名字……

羅亭聽著,抽著煙,不做聲,只是偶爾在這位饒舌的貴婦人的談話里插進隻言片語。他善於說話,也愛說話,和人交談雖非他所擅長,然而他也善於聽對方說。隨便什麼人,只要一上來沒有被他的聲勢嚇倒,都會在他面前信賴地暢所欲言:他是很樂於讚許地傾聽別人敘述的線索的。他生性非常善良——那種慣於自以為高人一等的人們心裡充溢著的那種特殊的善良。在辯論中,他很少讓對方把話說完,就用他那疾風迅雨似的充滿激情的雄辯把對方壓倒。

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說的是俄語。她喜歡炫耀她對祖國語言的知識,雖然她常常會脫口說出一些法文語調和法語辭彙。她故意用一些普通老百姓的用語,但用得並不都恰當。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口中的這種奇怪的雜燴似的語言,羅亭聽了並不覺得刺耳,而且他的耳朵也未必有這麼靈敏。

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終於說累了,把頭靠著圈椅的靠背,眼睛注視著羅亭,不再做聲。

「現在我明白了,」羅亭開始緩慢地說,「我明白您為什麼每年夏天都要到鄉間來。這種休息對您是必不可少的。您厭煩了京城喧囂的生活,鄉間的寧靜會使您的身心為之一爽,恢複健康。我相信,您對大自然的美一定深有感受。」

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用眼角瞟了羅亭一眼。

「大自然……是啊……是啊,那還用說……我熱愛大自然,不過您要知道,德米特里·尼古拉伊奇,就是在鄉間也不能離群索居呀。可是這裡幾乎可說一個人也沒有。皮加索夫就算是這兒頂頂聰明的人了。」

「就是昨天那個愛發脾氣的老頭?」羅亭問。

「不錯,就是他。然而在鄉間,就是他也行——哪怕有時逗人發個笑也行。」

「他這個人並不傻。」羅亭說,「但是他走錯了路。不知您是否同意我的看法,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但是否定——一概的、全盤的否定——是沒有好處的。您否定一切,就能很容易地被譽為聰明人:這種花招隨便什麼人都懂。老實人聽了馬上會下個結論。認為您比您所否定的要高出一籌。然而,這往往是不對的。第一,十全十美的事物是沒有的;第二,即使您的話說得有理,這對您更為不利,您把聰明才智都用在否定上,它就會漸漸黯然失色,日漸枯萎。您固然滿足了您的虛榮心,卻失去真正的自我觀察的樂趣;而生活——生活的實質——卻被您的瑣屑的、偏頗的觀察忽略了,結果您只能成為一個整天罵罵咧咧、惹人發笑的人。只有愛別人的人,才有權指摘別人,訓斥別人。」

「Voilā m-r Pigasoff enterré, 」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說。「您真不愧是慧眼識人的大師!但是,皮加索夫一定不會了解您。他愛的只是他自己。」

「而他之所以罵他自己,就是為了可以有權去罵別人,」羅亭接話說。

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笑了起來。

「這才叫病人……這話是怎麼說的來……硬把自己的毛病安到健康人身上 。我們順便說說,您覺得男爵怎麼樣?」

「男爵么?他是個好人,心地善良,知識廣博……但是沒有性格……所以他這一輩子只能一半是學者,一半是上流社會的座上客,就是說,始終只能是半瓶醋,坦白地說,搞不出名堂來……真可惜!」

「我的看法也是如此,」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說,「我讀了他的文章……Entre nous…cela a assez peu de fond. 」

「那麼,你們這兒還有什麼人呢?」羅亭沉默了一會,再問。

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用小指頭彈掉煙灰。

「此外差不多就沒有什麼人了。有您昨天見過的利平娜,亞歷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她非常可愛,不過也僅此而已。她的弟弟——人也很好,un parfait honnête homme ,還有加林公爵您是知道的。就是這些。還有兩三個鄰居,但是已經不值一提。不是裝腔作勢,自命不凡,就是沒有見過世面,要不就是不分場合地放肆隨便。至於太太們,您知道,我和她們沒有見過面。還有一位鄰居,據說,很有些學問,甚至很淵博,但是脾氣古怪得要命,滿腦子的幻想。Alexandrine認識他,好像,對他還有些好感……您倒是應該關心關心她,德米特里·尼古拉伊奇,她是個很可愛的人,只是得幫助她稍稍提高一些,一定要幫助她提高!」

「她非常討人喜愛,」羅亭說。

「完全是個孩子,德米特里·尼古拉伊奇,真是個小娃娃。她結過婚,mais c''est tout e 。我要是個男人,我只會愛上這樣的女人。」

「真的嗎?」

「一定。這樣的女人至少是充滿活力的,而充滿活力是假裝不來的。」

「那麼,別的都是可以假裝的么?」羅亭問了就笑起來,這在他是罕見的。他一笑,臉上就露出一種異樣的、幾乎像老年人的表情,眼睛眯細,鼻子皺起來……

「您說的利平娜太太對他不無好感的那個怪人是誰?」他問。

「一個姓列日涅夫的,叫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本地的地主。」

羅亭聽了有些吃驚,抬起頭來。

「列日涅夫,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他問,「他難道是您的鄰居?」

「是的。您認識他?」

羅亭沉默了片刻。

「我以前認識他……很久以前。他好像很有錢吧?」他加了一句,用手撫摩著圈椅的邊飾。

「是的,有錢,可是穿得蹩腳透了,還駕一輛跑車,像個管家。我想請他來:聽說他很聰明,我有點事要找他……我的田莊由我親自管理,這您是知道的吧?」

羅亭點點頭。

「是的,我親自管,」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接著說,「我可不去學什麼外國的那一套瞎胡來的法子,我只遵循我們自己的、俄國的辦法,而且您看,搞得似乎還不錯吧,」她又補充說,揮了揮手。

「我一向深信,」羅亭很有禮貌地說,「那些不承認婦女有實際辦事能力的人,是十分不公平的。」

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高興地笑了。

「您過獎了,」她說,「可是我要說什麼來著?我們剛才說什麼啦?哦,說列日涅夫。我要跟他辦點劃定地界的事。我幾次三番請他來,今天我還在等他;可是他,真是天曉得,就是不來……真是個怪人!」

門帷輕輕地分開,一個高個子的管家走了進來,他灰白頭髮,禿頂,身穿黑色燕尾服和白背心,系著白領帶。

「什麼事?」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問,接著把頭微微轉向羅亭,低聲說:「 ce pas,e il ressemble ā ing? 」

「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列日涅夫來了,」管家通報說,「您見他嗎?」

「啊,我的天哪!」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叫起來,「剛提到他,他就來了。請!」

管家走了出去。

「真是個怪人,總算來了,可來得不是時候:把我們的談話給打斷了。」

羅亭從座位上站起來,但是達里婭·米哈伊洛夫娜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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