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松太太的貞潔少男

我們剛過了吉索爾 。聽到列車員報這個城市的名字時我醒了,正要重新入睡,列車劇烈地震動了一下,把我拋到對面那位胖太太的懷裡。

火車頭的一個輪子斷裂了,橫卧在鐵軌上。煤水車和行李車廂也脫了軌,倒在它旁邊。奄奄一息的火車頭喘息著,呻吟著,哀鳴著,呼著氣,吐著煙,很像那些累倒在街道上的馬,它們的腹部還在跳動,胸部還在抽搐,鼻孔冒著熱氣,整個身體都在戰慄,但它們卻再也不能做出一點點努力,重新站起來繼續走路。

既沒有人死亡也沒有人受傷,只有幾個人被挫傷,因為列車當時還沒有加足馬力。我們望著那頭鋼鐵巨獸,有些苦惱。它不能再拖著我們往前走,還可能把鐵路阻斷很久,看來需要從巴黎調一列救援車來。

這時是上午十點鐘,我決定立刻返回到吉索爾吃午飯。

我一邊在鐵路上走,一邊尋思:「吉索爾,吉索爾,我好像在這兒認識什麼人。誰呢?在吉索爾?瞧吧,反正我有一個朋友在這個城市。」一個名字突然在我的記憶中冒出來:「阿爾貝·馬朗波」。這是我初中的一個老同學,至少有十二年沒見過他了,他在吉索爾從事醫生的職業。他經常寫信邀請我,我總是答應,可是從未踐約。這一次,我終於可以利用利用這個機會了。

我遇見一個行人就打聽:「您知道馬朗波醫生住哪兒嗎?」他用諾曼底人慢吞吞的語調,不假思索地回答:「王太子妃街。」果然,在他告訴我的那座房子的大門上,我看到一個大銅牌子,上面刻著我這位老同學的大名。我拉響了門鈴。但是女僕,一個黃頭髮、動作遲緩的女孩,獃頭獃腦地連聲說:「他不在。他不在。」

我聽見了刀叉和酒杯的磕碰聲,於是大喊:「嗨!馬朗波。」一扇門開了,一個留著頰髯的肥胖的男人走出來,樣子挺不高興,手裡還拿著一條餐巾。

真的,我幾乎認不出他了。看上去他至少有四十五歲。在短短一秒鐘的時間裡,讓人遲鈍、肥胖、蒼老的整個外省生活呈現在我眼前。我向他伸出手。就在比這個動作還要短暫的瞬間,思想霍然一動,我洞察了他的生活,他的行為方式,他的思想風格以及他關於世事的看法。我猜得到那把他的肚子撐得滾圓、時間拖得老長的三餐,猜得到他飯後灌著白蘭地、艱難消化食物時打瞌睡的懶樣兒,以及他惦記著爐火上轉動的烤雞、心不在焉地給病人看病的目光。只要看一眼他通紅而又臃腫的面頰、肥厚的嘴唇、暗淡無神的眼睛,我就彷彿聽見了他關於烹調、蘋果酒、燒酒和葡萄酒、做某些菜肴以及配用某些調料的秘方的高談闊論。

「我對他說: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拉烏爾·奧貝爾坦呀。」

他張開雙臂緊緊摟著我,差點兒把我悶死,他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起碼還沒有吃午飯吧?」

「沒有。」

「你運氣太好了!我剛坐下來要吃飯,今天有一條上好的鱒魚。」

五分鐘以後,我已經坐在他對面吃起午飯來。

我問他:

「你還是單身?」

「當然!」

「你在這兒快活嗎?」

「我不感到悶,我很忙。我有病人,有朋友。我吃得好,身體好,喜歡樂和,喜歡打獵。還行。」

「在這個小城裡,生活不太單調嗎?」

「不,親愛的,只要你自己會找些事干。總的來看,一座小城市,也和大城市一樣。大的活動,娛樂消遣,這兒沒有那麼豐富,但是這裡的人對它們更加重視;結交的人少一些,但是大家見面的機會更多。你認識一條街上的所有窗戶以後,其中的每一扇窗戶都會讓你挂念和關心,而你對巴黎一整條街的感情也不會這樣親近。

「一個小城市是非常有趣的,你要知道,非常有趣,非常有趣。瞧,吉索爾這座小城,從它的起源直到今天,我對它了如指掌。你想像不到它的歷史有多麼滑稽。」

「你是吉索爾人嗎?」

「我?不是。我是古爾奈 人,古爾奈是它的近鄰,也是它的對頭。古爾奈和吉索爾的關係,就好比盧庫魯斯 和西塞羅 。在這兒,一切都為了榮譽,人們說:『驕傲的吉索爾人。』在古爾奈,一切都為了肚子,人們說:『貪吃的古爾奈人。』吉索爾人瞧不起古爾奈人,可是古爾奈人也嘲笑吉索爾人。這地方,很逗樂。」

我發現自己正在吃一種真是好吃極了的東西,那是幾個裹了一層肉凍的溏心雞蛋,肉凍里加點調味的香草,在冰里稍稍過了一下。

我一邊響亮地咂著舌頭,一邊恭維馬朗波:「這個,真好吃。」

他喜形於色。「必須要有兩種東西,好的肉凍,這很難得;以及好的雞蛋。啊!好的雞蛋,那太少見了。蛋黃要帶點紅色,吃起來要很可口!我呢,有兩個養雞場,一個供我雞蛋,一個供我雞肉。我用一種特殊的方法飼養我的那些下蛋的雞。我有我自己的看法。在雞蛋里,就像在雞肉里、在牛肉或者羊肉里、在牛奶里、在一切食品里一樣,都能找到而且應該品味到動物以前吃過的食物的精華、精髓。如果能更多地考慮到這一點,就能吃得好得多啊!」

我笑了。

「這麼說你是個美食家了?」

「當然啰!只有傻瓜才不是美食家。是美食家,就如同是藝術家,就如同是學者、是詩人。味覺,親愛的,是一種靈敏的器官,就像眼睛和耳朵一樣可以讓它不斷完善,應該受到尊重。缺乏味覺,就是少了一種美妙的能力,辨別食物質量的能力,就像人們可能失去辨別一本書或者一件藝術品的質量的能力;也就是缺少了一種基本官能,人類優勢的一部分;也就是淪為人類中無數個殘廢人、畸形人和愚人群體中的一分子;一句話,也就是像有些人頭腦愚蠢一樣,這種人嘴巴愚蠢。一個人若分辨不出龍蝦和鰲蝦,分辨不出鯡魚這種集海中所有美滋美味於一身的鮮美的魚和鯖魚或者牙鱈,分辨不出蜜梨和酥梨,那就好比把巴爾扎克和歐仁·蘇 ,把貝多芬的交響樂和一支部隊的樂隊指揮作的進行曲,把望樓上的阿波羅雕像 和德·布朗蒙 將軍的雕像混為一談!」

「德·布朗蒙將軍是什麼人?」

「啊!你當然不知道。顯而易見,你不是吉索爾人!親愛的,我剛才對你說過,人們都稱這座城市的居民為『驕傲的吉索爾人』,這個稱號真是再名副其實不過了。不過咱們還是先吃完午飯,然後我再一邊領著你參觀,一邊跟你講講我們的城市。」

他不時地停下來,沉默一會兒,不慌不忙地喝著半杯葡萄酒;喝完了,把酒杯放回桌子上的時候還戀戀不捨地看著它。

他脖子上系著一條餐巾,顴頰通紅,目光興奮,頰髯圍著忙碌的嘴就像花兒綻放,那樣子看上去真好笑。

他讓我一直吃到連呼吸都困難。然後,見我想回車站,他硬拽住我的胳膊,拖著我走了一條街又一條街。這城市具有優美的外省特點,它的堡壘俯瞰全城,那是十二世紀法國軍事建築的最奇特的遺迹。而城市又俯視著一道長長的綠色山谷,笨重的諾曼底母牛在山谷的牧場上吃草和反芻。

醫生對我說:「吉索爾,四千個居民的城市,位於厄爾省邊緣地區,早在凱撒的《戰記》中就已提到:Cæsaris ostium ,後來叫Cæsartium,Cæsortium,Gisortium,Gisors。古羅馬軍隊的營地,痕迹至今還清晰可見,我就不帶你去參觀了。」

我笑著回答:「我親愛的朋友,在我看來,你好像得了一種特殊的病,你倒應該研究研究,你,既然是醫生,這種病就叫鄉土觀念。」

他一下子停住腳步:「鄉土觀念,我的朋友,不是別的,正是天然的愛國情感。我愛我的家,大而言之,我愛我的城市和我的省,因為我在這裡還能找到我的村子的習俗;如果我也愛國界,如果我捍衛國界,如果鄰國把腳伸進來時我會氣憤,那是因為我在我的家裡感覺受到了威脅,因為我雖然不認識國界,但它是通到我的省的道路。此外,我是諾曼底人,一個真正的諾曼底人;雖說我怨恨德國人,我希望報仇,但是本能上我並不像憎恨英國人那樣憎恨他們;英國人才是真正的敵人,世世代代的敵人,諾曼底人的天然的敵人,因為英國人來過我們祖先居住的這片土地,燒殺搶掠不下二十次,對這個背信棄義的民族的反感,我是一出生就從父親那裡傳下來的……你看呀,這就是將軍的雕像。」

「哪個將軍?」

「德·布朗蒙將軍呀!我們需要一座雕像。我們是驕傲的吉索爾人,不是無緣無故的!於是我們發現了德·布朗蒙將軍。你再來看看這家書店的櫥窗。」

他把我拖到一家書店的櫥窗前,裡面大約陳列著十五本書,黃色、紅色或者藍色的封面令人矚目。

一讀那些書名,我就忍不住大笑起來。這些書中有:

《吉索爾,它的起源,它的未來》,作者:X……先生,為以下多個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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