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斯蒂

——一個單身漢的回憶

我從前有個情婦,是個很有風趣的小巧玲瓏的女子。當然啰,她是有夫之婦,因為我對於妓女從來都懷著無名的厭惡。的確,搞上一個有著既不屬於任何人又屬於所有人這雙重短處的女人,有何樂趣可言?此外,說真的,即使把所有的道德信條撇在一邊,我也無法理解愛情怎可以作為謀生手段。這讓我多少有點兒反感。這是個弱點,我知道,而且承認有這個弱點。

一個單身漢有個已婚女子做情婦,最美妙之處是,這個女人能給他一個家,一個溫馨可愛的家;在那個家裡,從丈夫到僕人,所有的人都關照你、溺愛你。你可以找到應有盡有的快樂:愛情﹑友誼、床鋪、飯桌,甚至父親的身份。總之,一切構成幸福生活的東西。還有一個難以估價的好處,就是可以不時地變換人家,輪流到各個階層去安身;夏天,到鄉下,住在把家裡的房間出租給你的工人家裡;冬天,住在中產階級人家;如果你有野心,甚至可以住進貴族宅邸。

我還有一個弱點,那就是喜愛我的情婦們的丈夫。我甚至得承認,如果丈夫平庸或者粗俗,那麼不管妻子有多麼嫵媚,也使讓我厭惡。可是如果丈夫聰明睿智或者風度翩翩,我必然會如痴如狂。即使我跟做妻子的義斷情絕,我也要留意不和做丈夫的斷絕往來。我那些密友至交就是這麼結成的。我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屢試不爽地證實,人類中的雄性不容置疑地比雌性優秀。女人給你帶來各種各樣的煩惱,跟你撒潑,對你橫加指責,等等;相反,本來完全有權抱怨的男人,卻把你當作他家的保護神一樣虔誠相待。

我剛才說過,我有過一個情婦,是一個很有風趣的嬌小玲瓏的女人,長著淡褐色的頭髮,常常異想天開,生性反覆無常,像修女般地虔誠、迷信和輕信,可又著實很迷人。她接吻的方式尤其非同一般,我從未在別的女人那兒領味過……不過這裡不是談這個的地方……而且她的皮膚那麼柔軟!只要握住她的手,我就會感到無限的快意……還有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在你身上掠過,猶如一種緩慢、甜蜜、無盡的愛撫。我經常把頭依偎在她的膝上,我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待著,她向我俯下身子,臉上帶著那種謎一般微妙的女人特有的撩人的笑容;我兩眼仰視著她,就這樣品嘗著悠然注入我心田的醉意;她的眸子明亮、湛藍,明亮得像充滿了愛意柔情,湛藍得像充滿了幸福歡愉的天空。

她的丈夫,在一個很大的公用事業單位任督察,經常外出,留下我們自由自在地共度良宵。有時候我去她家裡,舒展地躺在長沙發上,頭枕在她的一條腿上,而她另一條腿上睡著她心愛的、名叫「米斯蒂」的黑貓。我們的手指在那貓的神經質的脊背上相遇,在它的絲一般的絨毛里互相愛撫。貓的溫暖的腹部緊貼著我的面頰,我感覺得到它肚子里不斷發出的顫顫的呼嚕聲;有時它伸出一隻爪子,擱在我的嘴或眼皮上,五隻張開的尖爪就要觸到我的眼時,我趕緊閉上。

有時候我們也跑出去做一些她所謂的淘氣的事。不過這些事是完全無害的,譬如到某個郊區小客店去吃宵夜,在她家或者在我家吃過晚飯以後,像歡蹦亂跳的大學生那樣出入不三不四的咖啡館。

有時我們也走進那些下里巴人的咖啡館,來到煙霧騰騰的店堂深處,面對一張舊木桌,在跛腿的椅子上坐下。大廳里瀰漫著嗆人的煙味,夾雜著晚餐時留下的炸魚味;一些身穿工作罩衫的漢子一面大聲喧嘩,一面喝著小杯的烈酒;感到奇怪的侍者在我們面前放上兩杯櫻桃燒酒。

她既害怕又興奮,哆哆嗦嗦地把小黑面紗折成雙層撩起來,懸在鼻子尖。然後她就喝起酒來,高興得像在幹什麼好玩兒的罪惡勾當一樣。每咽下一顆櫻桃,她就有犯下一樁過錯的感覺;每一口辛辣的酒下肚,她就有一種微妙的明知故犯的快意。

隨後她就低聲對我說:「我們走吧。」於是我們向外走。她低著頭,邁著小步,匆匆地溜走。穿過不懷好意地看著她走過的酒客,她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就好像我們剛剛逃過一次可怕的險情。

有幾次,她戰慄著問我:「在這種地方,要是有人侮辱我,你會怎麼辦?」我用豪壯的語氣回答:「我會保護你,那還用說!」於是她緊緊挽住我的胳膊,流露出幸福的表情;也許她正在萌生出一種模糊的希望,希望自己遭人辱罵因而也受到捍衛,希望看到有人為她拳腳相向,甚至希望這些人立刻就跟我有一場惡鬥!

一天晚上,我們正坐在蒙馬特爾 一家下等酒館的桌前,只見走來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人,手裡拿著一副骯髒的紙牌。看到一位闊太太,這老婦人馬上向我們走過來,提出要替我的女伴算個命。艾瑪不管是神是鬼都相信;她既想知道又怕知道自己的未來,因而先發起抖來。她請那老太婆在她身邊坐下。

老太婆像個老古董,滿臉皺紋,眼睛四周的皮肉都活動,一張空洞的嘴裡連一顆牙齒也沒有了;她在桌子上擺弄起那副骯髒的紙牌來,先分成幾摞,又合攏起來,再一張張地攤開,嘴裡咕咕噥噥地不知在講些什麼;艾瑪臉色煞白地傾聽著、等待著,呼吸急促,焦慮和好奇得喘著大氣。

巫婆開始講話了。她向艾瑪預言了一些模稜兩可的事情,什麼幸福啦,子女啦,一個金黃頭髮的年輕男子啦,一次旅行啦,金錢啦,一場官司啦,一位棕發紳士啦,某人的歸來啦,一件成就啦,一個人死啦。聽到「死」字,少婦嚇了一跳。死的是誰?什麼時候死?怎麼死?

老太婆回答:「這個嘛,光靠紙牌的法力是不夠的,必須明天到我家裡來。我可以用咖啡渣來回答您,我用這個法兒算命從沒有過半點差錯。」

艾瑪憂心忡忡,她回過頭來問我:「喂,我們明天一起去好嗎?喂,我求你了,說『同意』吧。如果你不答應,你想像不出我會多麼痛苦。」

我笑著說:「只要你樂意,我們就一起去,親愛的。」於是,老太婆給我們留下了她的地址。

她住在肖蒙高地 後面一幢破舊不堪的樓房的七層。我們第二天就如約前往。

她的房間原是人家堆放雜物的頂樓儲物間,裡面有兩把椅子和一張床,放滿了奇奇怪怪的東西:一束束懸掛在釘子上的草、風乾的動物、盛著各種有色液體的大口瓶和細頸瓶。桌子上有個黑貓的標本,兩隻玻璃眼睛炯炯有神,就好像是這陰森森的住房裡的精靈。

艾瑪激動得幾乎暈過去。她坐了下來,剛緩過神來就說:「啊!親愛的,你看這隻貓咪,多麼像米斯蒂啊!」接著她向老太婆解釋說,她有一隻和它完全一樣、完全一模一樣的貓。

巫婆嚴肅地回答說:「如果您在愛一個男人,您絕不能留著那隻貓。」

艾瑪嚇了一跳,問:「為什麼不能留?」老太婆親切地在她身旁坐下,拿起她的手說:「這正是我一生中的不幸。」我的女友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她緊緊地依偎著老太婆,追問她,央求她:同樣的輕信使她們成了思想和心靈相通的姐妹。老太婆終於下了決心。

「這隻貓,」老太婆說,「我曾經像愛一個兄弟一樣愛過它。那時候我還年輕,單身一人,在家做縫衣活兒。我身邊只有它,穆東;是一個鄰居送給我的。它聰明得像個孩子,而且非常溫順。它狂熱地愛我,親愛的太太,比崇拜偶像還要虔誠。它整個白天卧在我膝上打呼嚕,整個夜裡蜷在我的枕頭上;信不信由您,我甚至感覺得到它心臟的跳動。

「有一次我結識了一個好小夥子,他在一家專售白色針織品的商店工作。我們交往了三個月,我什麼也沒有允諾他。可是您知道,人的心腸是會軟下來的,人人都一樣;後來,我呀,我開始愛上他了。他是那麼體貼人,那麼善良。為了節省開支,他想跟我住在一起。終於,一天晚上我同意他到我家來。我當時對於共同生活的事還沒有打定主意;是的,還沒有!只是想可以兩人在一起待上一個小時,心裡很高興。

「開始時,他的舉止很得體。他對我傾訴他的柔情蜜意,聽得我心中熱血翻騰。後來,他把我摟在懷裡,親吻我,太太,就像人們相愛時那樣親吻我。而我呢,我已經閉上了眼睛,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幸福得微微顫抖。可是,突然,我覺得他猛地掙扎了一下,發出一聲慘叫,一聲我永遠也忘不了的慘叫。我睜開眼睛,只見穆東已經撲在他的臉上,用利爪撕他的皮肉,就像撕一塊破布。他的血流呀,太太,就像傾瀉的雨水。

「我呢,我想把貓抓住,可是它根本不理會,爪子依然抓撓不停;它還咬我,因為它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我終於抓住了它,把它扔到窗外,因為那時候是夏天,窗戶是開著的。

「當我開始替我可憐的男友清洗面部時,我發現他的眼睛,兩隻眼睛全被挖掉了!

「他不得不進了殘老院。他悲慟欲絕,一年後就死了。我本來想把他留在家裡供養他,可是他不願意。好像發生那件事情以後,他對我也懷恨在心。

「至於穆東呢,它腿斷腰折,被活活摔死。看門人把它的屍體撿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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