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頓水爐邊

飛機上的廁所

看來應該跟你說說這趟美國東岸的旅程了,否則現在才是晚上八點,窗外波士頓街頭零度天氣,窩縮在酒店房間內的我又有什麼好做呢?

這趟是出門不順,早上八時多的飛機,那是我最痛恨的起飛時間,六時多須往機場報到,五時多須起床準備,小女孩被我吵醒了,睜著惺忪睡眼拉著我的大衣說,你要答應開完會馬上回家,一天都不能玩耍啊!是的是的,一定一定。我哄著她,心裡卻想,可笑的孩子,開完會,還有一堆醫生和護士在等著我順道檢查呢!這當然不算是玩耍,我沒有騙你。

飛機準時起飛,我花了不到十分鐘看完三份中文報紙,然後很不滿意地對自己說,香港報紙怎麼搞的?愈來愈淺薄,愈來愈只值得翻看而不值得細讀。更不滿意的卻是此番在飛機上的座位竟被安排在廁所旁邊,十四小時的經濟艙而坐在廁所旁邊,做了廁所「所長」,你都咪話唔閉翳 。

天意弄人,無法改變,只好苦中取樂。西方人說:「如果上帝賜你一堆馬鈴薯,那就煎個薯餅吧!」我非西方人,卻也只好如此,於是我借地利之便,一來比平常搭飛機多上了好幾十回廁所,二來暗中細算男人女人的上廁所時間,驗證一下女性主義者的「女人需要用更久的時間來上廁所,所以應該建多些女廁」的說法。

果然,女性主義者是對的,根據我在兩個鐘頭內的統計顯示(可信度不比鍾庭耀的民意調查差),女人每次平均需花四分鐘又廿七秒使用廁所,男人則只需三分鐘零五秒,男女之別,非常明顯。而且我發現,女人上廁所的頻率似較男人為高,有五個女人於兩小時內重複上廁所,男人則只有兩個。當然,那五位女士到廁所不一定只是為了方便,但我猜,也不會是為了貪廁所香,化妝可能是主要原因。

就這樣,我在十四小時的航程里做了這樣的一個無聊統計,值得自我安慰的是我不會進一步無聊到把統計數字寫成所謂「學術文章」,那只是沉悶旅程的聊以自娛,兼以寫在這裡,娛你。

發了瘋的移民官

在芝加哥入境美國,天氣嚴寒,我把頭埋在大衣領內,再拿出皮箱內的毛帽,戴上,拉下帽緣,幾乎蓋住整張臉而只露出兩隻經過長途飛行而疲憊浮腫的眼睛,嘴巴呼出重重熱氣。這是我熟悉的天氣,這是我住過兩年的芝加哥,這是我喜歡的寒冷的北地。唯一可惜的是沒有雪,沒辦法做個心情躍動而幼稚的「雪來瘋」。

喔,不,尚有唯二可惜。入境時不幸遇上一位態度卑劣的移民官,檢查我的護照,問我來此亞美利堅合眾國所為何事?開會,我答,學術會議。

談的主題是?他問。

跨文化研究與區域發展,我答。

住哪裡?有地址嗎?他開始有點不耐煩地追問。

哈佛大學的「哈佛教授會所」,我仍有耐心地答。

沒有地址嗎?有詳細地址嗎?你該有詳細地址啊!他一番搶問。

沒有。轉機到了波士頓,我會搭的士,波士頓的司機都知道哈佛大學在哪裡,也都知道教授會所在哪裡。我開始有點失去耐性了,但仍保持禮貌地回答。

不知何故,移民官開始發狂,用極不友善的語氣說,你不可能沒有地址,如果司機不知道地址怎麼辦?你是否真的來開會?開的是什麼會?主題是什麼?重講一遍。這番搶問令我開始懷疑眼前的移民官是由蔡瘋華或紅潮瘋化妝所扮,目的只是考驗我的耐性,而且電視台在遠處設置了一部攝影機在偷拍。

我笑笑,複述剛才的答案,本來想嘲諷地把開會主題改說為「Racism and the Dee of USA」,但硬生生忍住,不想惹出麻煩而延誤時間。只剩不到半小時的轉機時間,若再跟這瘋子糾纏,趕不及於五時前抵達波士頓,無法出席會議歡迎晚宴便極可惜。

我不頂嘴,移民官總算冷靜下來,但仍刻意放慢手腳,盯住我的護照達三分鐘之久,似在捕捉人蛇。最後,終於,把護照交回給我,然後送上一句非常美式的have a nice day。這是一句很抵死的美語,在美讀書時常遭警察抄牌罰錢,抄完後,他把駕駛執照還給你時會附送一句例牌的have a nice day,故作禮貌,令你更覺氣頂。Nice day? No damn way!

趙元任的學者女兒

很想告訴你一樁高興的事情,但你必須先答應不會笑我幼稚。嘿,在杜維明教授的派對上,我終於有機會坐在趙如蘭教授旁邊,跟她聊天。

聽來很像fans見到偶像。是的,不怕你笑,我的心情的確如此。我是教育工作者,對學問感興趣,自然對大學者有崇拜敬佩之情。趙如蘭教授是中國語言學家趙元任先生的女兒,趙元任夫婦於二十年代任教於哈佛大學,後返中國,趙如蘭十七歲赴美,住下來,讀書,教書,畢業於哈佛也任教於哈佛,並曾榮膺台灣中央研究院人文組院士,而且是第一位女院士,成就驕人。

坐在趙如蘭教授旁邊,我請教她有關中國音樂的疑問,她耐心地答著。我忍不住告訴她一個「溫暖」的經驗:數年前我在威斯康辛大學的東亞圖書館內找到一本《一個中國女人的自傳》,作者楊步偉,亦即趙元任夫人,亦即趙如蘭的母親,而書的扉頁竟然有著楊步偉的親筆簽名!

楊步偉把書題送給一位洋人,名字我忘記了,但當時我極好奇,跑到圖書館查數據,終於在一個文學檔案里找到該洋人的來歷背景,原來他是英國人,曾在香港大學任教,楊步偉出了自傳,路經香港,簽名送他一本。不知何故,該書輾轉被收於美國中西部的大學圖書館內,而今天找到此書的我亦來自香港,撫摸著扉頁上的楊的簽名,剎那間,幾個地方於我的手指頭上串連起來,數個世代串連起來,感受特別窩心。

是夜我也見到趙如蘭教授的丈夫卞學璜,他是麻省理工學院航學工程教授,剛退休,白髮蒼蒼而文質彬彬,極具學者風采。據說趙元任和楊步偉是「絕配」,趙是語言學家,卻很安靜,在應酬場合上總是楊步偉滔滔不絕,趙則坐於其旁,沉默微笑;趙如蘭不僅繼承了趙元任的語言和音樂天分,以這兩方面的研究學問揚名,連夫妻相處竟亦雷同,趙如蘭很健談,滔滔不絕,卞教授則坐於其旁沉默微笑,好一對學者夫妻,文理相配,動靜相宜。你一定比我更羨慕他們。

在寒夜校園裡吃粥

東岸的天氣冷而干,躺在旅館床上,牆邊噴出來的暖氣令我心暖,卻也使我乾燥得嘴唇裂、鼻血滲流,覺得自己像一隻被放在焗爐內的燒雞,爐火加溫而我無所逃於天地間。恍惚之間隱隱夢見一杯一碗的鮮橙汁、生魚湯、甘蔗水之類潤喉佳品在眼前飛來飛去,很想伸手去拿,但手腳無法動彈,非常痛苦,如此掙扎到天色微亮,床頭電話響起,m call,是時候開車上路了。

收好行李,辦妥check out,離開教授會所,召喚的士載我到機場租車。的士駛經校園,這麼早竟然看見趙如蘭教授在路上緩緩散步。天寒,她身披綠色風衣,把蒼蒼白髮埋在頭巾之下,怡然走著、走著,很有淡然的典雅。我忽然想起哈佛燕京圖書館張鳳小姐在《哈佛,哈佛》書內談到的一幕情景,某年春天她與趙教授在哈佛校園閑逛而談到東亞系的某位洋教授,笑他總是「頭前腳後緊張地衝來衝去」。趙如蘭教授認真表示「洋人大多是那樣走路的,不像我們中國人總是腳先出來,再是挺出來的肚子和高抬的手……」,說著就在那哈佛老園的水泥路上,踱了幾個京戲老生的台步,人人都笑彎了腰,她也不以為忤。

趙教授於一九六○年以《宋代音樂史料和詮釋》論文取得博士學位,留校任教,十四年後取得正教授資格,是哈佛前十位女教授之一,也是東亞系第一位女教授。趙教授於一九八三年與陸惠風博士合組「劍橋新語社」,約定在每月最後一個周五晚上交替在趙家和陸家舉行文化沙龍,縱論古今中西大事小事。文化沙龍有一項特別的「吃粥儀式」,主人家每回必煮粥款客,讓大家邊填肚子邊聊文化,趙家煮的是紅粥,陸家煮的是白粥,紅白交替,是哈佛華人學者每月一次的「紅白盛事」。此番會議,曾在哈佛苦讀七年的張隆溪教授亦有與會,他對趙如蘭教授笑道,他在城市大學亦是每月籌辦一次文化沙龍,亦承續了「吃粥儀式」,這是文化生活的延續,人在哪裡,生活就在哪裡,文化自亦不會中斷。

在異域的國度里

在返回繁華喧鬧的香港以前,匆匆遊了波士頓近郊一趟,哈佛燕京圖書館的胡小姐很熱心地擔當導遊兼司機,兜兜轉轉,看了宋美齡就讀的女子中學,看了梭羅在《湖濱散記》內所日思夜念的湖和小屋,看了埃默森的房子,看了《小婦人》的課室場景,看了獨立戰爭第一戰場,當年在此響起第一響槍聲,一個新而美而勇敢的國家於焉誕生……

歸程時已是傍晚,停車於一間超級貨倉前面,進內買了兩盆聖誕紅,然後驅車往看胡的父親。胡於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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