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書簡

呷醋的女人

劍橋大學的李約瑟研究中心,原是「東亞科學史圖書館」,目前仍保留豐富的藏書,尤其有關中國科學史的部分,資料齊備,是這方面的學者必至的參考中心。

圖書館內有一盒盒的筆記卡片,卡上寫滿閱讀索引,大多是李約瑟的手跡,亦有魯桂珍的字體,他們是「學術共同體」,攜手開拓中國科技史的研究領域。魯本身就是十分傑出的生化科學家,數十年來貫注精神於支持李約瑟,成就了李的歷史大名,自己的知名度相對地隱而不彰。雖說科學家只重研究成果而不重俗世浮名,仔細想來,個中未嘗沒有幾分「重男輕女」的學術沙文主義味道。魯桂珍自己想是不會介意,但對歷史感興趣的人如我,難免越俎代庖地替她暗暗感到不值。——如果魯桂珍是主筆,李約瑟是助手,巨著《中國科學文明史》的貢獻可能更要巨上好幾倍。

對於魯桂珍的支持,李約瑟是明白而且感激的,所以他每到一地演講,必提及魯的貢獻與付出。台灣《中央日報》於一九八四年十月一日報道李和魯訪台,刊登文章,題為《榮譽歸李約瑟,功勞在魯桂珍》,實是公允之論。當時魯是「東亞科學史圖書館」副館長,但許多人仍只稱她為「李約瑟的助理」,她從不反駁。反而回到英國,兩人同到一個聚會,李約瑟玩得高興,對女主人說「你真是一個好伴侶」,魯桂珍在旁聽見,不太高興,酸溜溜地插嘴對女主人道:「你是他的伴侶,我在他眼中向來只是助手而已!」

李約瑟自知闖禍,連忙對魯說:「你當然也是伴侶!」

女科學家也是女人,是女人,就會呷醋。中外皆如此。

李約瑟與魯桂珍

從巴黎到倫敦,再從倫敦到劍橋,參觀了李約瑟研究所。Joseph Needham,科學家,也是科學史家,把大半生精力投注於中國科學史的研究與撰述之上。巨著《中國科學文明史》,永垂不朽。Joseph Needham從英國到中國,再從中國回到英國,即使跟不懂漢語的英國朋友聊天,亦喜歡教導對方用字母拼音稱他為Li Yue Se。他愛中國,更愛中國文明,從早到晚穿長衫,即使在家也不例外,即使在伊利莎白二世的邀請下參觀白金漢宮也不例外。劍橋同維爾基茲學院牆上掛滿學者、教授的畫像,全部穿傳統英式禮服,惟獨李約瑟身披長衫,見證著千里以外的另一個燦爛文明。

李約瑟研究所內有其生前的辦公室,室內有辦公桌,桌上有一塊小鐵牌,李約瑟退休時,同事們把簽名鑄於鐵牌上,送給他紀念。其中一個最大最工整的名字,是魯桂珍。魯,南京人,一九三七年赴英跟隨李約瑟夫人李大斐攻讀生物化學博士,畢業後一直協助李約瑟研究中國科技文明史,李的許多著作都跟她聯名發表。曾有人說,沒有魯桂珍,李約瑟不可能完成得了他的雄心與壯志。從一九三七到一九八九,五十二載的亦師亦友,百分之百的紅顏知己,攜手開展了兩性之間的開放關係。李大斐女士於一九八七年病逝,李約瑟與魯桂珍於兩年後結為伉儷,正式以夫妻身份走向人生的終點。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廿八日,魯桂珍病逝;四年後,李約瑟去世。

參觀李約瑟研究所的時候,正值十一月底。想想,正是魯桂珍逝世十周年。看辦公桌上的小鐵牌,看著小鐵牌上的魯桂珍字跡,原來,我來這裡並非參觀,而是憑弔,深深懷記這樣的一對——喔,不,該是三個——學院佳侶。

在牛津遇上邁克爾·傑克遜

太美了,太美了,我簡直覺得書頁是有香味的,捧著十五世紀的善本書,指尖輕觸軟而脆的書紙,我忍不住深呼吸,吸盡書頁之間的歷史氣味。今天來到牛津大學的東亞研究圖書館,Helliwell先生引領參觀鎖藏於書庫的中國善本書,抽出一兩本輕翻,窺探中國塵封的舊世界。六百年前,誰會捧著今天捧在我手的這本書細讀?我的指紋接觸了誰的指紋?這個問題足令我在牛津的咖啡店裡玄想半天。

Helliwell是好好先生,一通電話,他即爽快地安排圖書館之行。他說牛津收藏了散落歐洲的四分之一中國善本書,亦正因如此,我們非看不可。在圖書館坐了半個下午,走出街頭,學院圍牆如城堡,儼然闖入中世紀,但路旁停了數部裝備碟形天線的採訪車,令我迅即回到廿一世紀的現實,一定又有VIP訪問牛津了。走到轉角處,Blackwell書店旁邊窄巷塞滿學生,有人拉布條,有人高聲喊叫,初時我還以為是反這個反那個的淚情抗議,看一眼布條上的字樣,始知道原來比抗議更激情,Michael,I love you!King of pop!原來是學生歡迎邁克爾·傑克遜來訪,人山人海。我擠過去,個子矮小,連洋女人都比我高,前後左右只看見背脊與腋窩,受不了,加上洋人愛噴香水,數百種香水味道混雜而湧入鼻,絕不好受,還是轉身為妙。於是急腳走入Blackwell,其地庫藏書量據稱全球最多,如魚入水,我快樂極了。莎士比亞始終比邁克爾·傑克遜更得我心。

步出Blackwell時已是六點,抱著一大袋書準備找店吃飯,但,且慢——離我不到百米之處站著一個男子,黑衣、黑帽、白口罩,豈不是邁克爾·傑克遜?他怎會在此?連忙闖過去,上前伸手欲握之為快,但又馬上問自己:可能嗎?邁克爾·傑克遜怎會獨自站在這裡而無保鏢?這個一定只是替身,作用在於引開歌迷的注意力,以免真的邁克爾·傑克遜被妨礙行程,還是別要求握手了,以免鬧出笑話。於是硬生生止住,雙手抱緊兩袋書,在寒風裡,回到墓園旁邊的Queen Elizabeth House,泡一壺咖啡,讀書;在我心中,有些身影永遠比邁克爾·傑克遜偉大。

英國牛肉店

倫敦的唐人街,縱橫兩條半,比紐約的格局細眉細眼得多。但,我喜歡這裡,理由可能不止是這裡比較整潔和規矩,更因為它的地理位置恰到好處,前有一條街的舊書店,後有一條街的小酒館,左有一個區的藝術中心,右有一個區的購物商場,方圓之內變化多端,對懶於走路甚至乘車的我來說,這裡便是豐富精彩的王國。

那天下午,一位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的華人教授請飲茶,點心滿桌,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牛肉;瘋牛成風,大家都怕了。「我已經三年沒吃牛肉……」盧教授笑道,「現在逐漸連豬和羊都不太敢吃了!」

的確。英國流行牛排館,街頭巷尾皆有分店,落地玻璃,鮮紅沙發,裝潢統一齊整,但每間分店也統一齊整地沒有客人,每晚路經往內窺探,有些店是全然空蕩蕩,有些算是幸運了,有兩三桌「敢死隊」在埋頭大嚼,而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隔窗看去,隱然覺得他們吃得提心弔膽。你知道我向來是「縱肉分子」,尤愛牛羊,這幾天在倫敦必須忍口,且望返港後天氣尚寒,可到九龍城至愛火鍋店打它一個大大的邊爐。

嗯,是了,今夜約了小智到唐人街碰面。她拋下丈夫和兒子來倫敦念「國際關係」碩士,在台灣多年沒碰英文,來到這裡抱著一大堆橫行蟹文苦啃狼噬,確夠可憐。她托我帶了幾本《歐洲百年歷史》之類中文書給她「補底」,個中苦頭我們都嘗過了,但那是廿來歲的時候,不像小智四十歲人了才來讀書,無法不佩服她的毅力和勇氣。

上了鎖鏈的書

相遇是一種很奇妙的經驗,經常在你的掌握與計畫之外,uedly,電光火石的剎那碰在一起,嘿,居然是你。

你一定在猜我在倫敦遇見了誰?是的,遇見了我們的朋友,但不是在倫敦,是牛津。

從倫敦搭火車到牛津只需一小時。古老的城市,古老的大學,拜訪了墨頓學院院長羅森教授。她是中國藝術考古專家,是學院六百年來第一位女院長,極有自信心的一位學者。談及藝術考古,她毫無保留地說自己與另一所大學的一位教授是英國兩個「the best」,說如果不跟她們學,最好不要學。我哈哈大笑,羅森教授以為我不相信,連忙補一句:「我是說真的。」我的回答是,當然,當然。

墨頓學院建校於一二六四年,是牛津大學歷史最悠久的學院,T.S.艾略特、Max Beerbohm等皆曾在此駐足。圖書館至今猶在,是英國現存最古老的圖書館。羅森教授派保羅先生引領我們參觀藏書室,保羅先生看管這裡二十年了,詳細介紹室內室外每個細節,每句話語都充滿自豪與驕傲。圖書館上下兩層,下層昔日為教授宿舍,用的石頭遠較上層粗糙,可見建校者刻意把最好的留給知識。藏書室分東西兩翼,密麻麻的書架,直立插放十三世紀以來的知識累積,有些書仍牽繫著一條長長的鎖鏈,這是古歐洲的圖書館標準裝置,保持書的存放及閱讀位置,避免扔散;在那年代,知識如鑽石,矜貴稀有,不像在所謂「知識經濟」被唱得高聳入雲的當下,知識反遭隨意踐踏。藏書附鎖鏈的習慣沿用到十八世紀末始被荒廢,有一本叫做《書架:閱讀的起點》的書,不知你讀過沒有?台灣「藍鯨」出版,裡面談到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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