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 卡夫卡的眼睛

在途上

因為種種理由而不喜歡出門遠行,可是因為一個理由而不討厭前往倫敦:晚上起飛,如果行程順暢,在飛機上吃飽了,喝足了,睡夠了,雙眼張開,已經接近抵埗,下機即可開展新的一天,不會覺得浪費時間。

夜間十一點三十分的航班,清晨四點四十分到達希斯羅機場,步出機艙時天色尚黑,到廁所洗個臉,來到候機樓,窗外天色已近微亮。

迎接一個城市的蘇醒。這是相當不錯的振奮感覺。

早安,倫敦。

清晨是進入一個城市的最佳時機。

深夜不好,因為累了,城市累了,你也累了,你只看到她的繁華褪盡,殘妝留在臉上,往往比沒化妝時更不堪。她也看見你的雙目低垂,你雖想勉強擠出笑容,然而太疲倦了,你笑得太苦,連自己也不想照鏡。

下午更不好,因為城市太熱鬧了,紅塵滾滾,你半途插入,根本沒法替自己定位,身心皆沒調整過來即須跟隨她的坐標旋轉,像兩個陌生人假裝一見如故,散場之後,連你自己亦說演得很假。

早上之好在於從容二字。這本是生命里極難做到的一種姿勢,你因坐了一程飛機而得,就算是獎賞吧。

在天微亮時進入城市,一切不慌不忙,你可以到第一間拉開閘門的店喝它的第一杯咖啡,你是第一位客人,店主的笑容通常特別甜。坐在店裡,看看手錶,距離第一個會議還有三小時,這似是生命投資的額外紅利,翻翻報紙,呷一口咖啡,你隔著玻璃看著人間加溫,忽然覺得日日是好日。

兩年前我在十二月廿五日來過倫敦,平安夜狂歡結束,全城酣睡不醒,路上沒車沒人沒聲音,倫敦於是變成我的城市。我曾站到馬路中間高呼「I am here!」而沒被抓到瘋人院。

可是這趟行程的目的地不是倫敦。純屬過境,在候機樓內等了四小時才登上另一班機前赴布拉格。

四小時夠做些什麼呢?足夠再讀一次卡夫卡的《變形記》,抑或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或許可以考慮赫拉巴爾的《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那可以令你的心情比較愉快。但如果你選擇的是近年在台灣備受吹捧的米哈·伊維的《六封布拉格地鐵的情書》,我會建議你最好多準備一本書在手邊,因為他的文字比較不耐讀,兩百廿多分鐘,夠你讀兩本了。

而我,笨蛋如我,正是如此。

抽煙室

什麼是快樂?

清晨下機後,找到一間抽煙室,抽第一口雪茄,把煙吸進口腔,讓香氣在舌頭上下打滾一陣子之後,噴出來,似是把十多個鐘頭的機程鬱悶全部從胸胃裡噴出來;這便近於快樂。

什麼是幸福?

抽煙室的抽氣系統相當不錯,許多人坐在裡面吞雲吐霧亦不覺得臭悶,因此,不會互相仇視,互相討厭;這便近於幸福了。

最糟糕的一次抽煙室經驗是在斯里蘭卡的科倫坡機場。

又窄又小的機場,好不容易找到一間抽煙室,踏進去,裡面擠滿人,坐的站的蹲的,像等候聯合國軍隊派發救濟品,每個人在手指間夾著一支煙,室內沒有抽氣扇,或有而沒開啟或已壞掉,房間籠罩著伸手不見五指的煙塵,令人難以呼吸。加上來自四面八方的中東旅客各有一股獨特的椰油味,似甜還酸,混在一起便非常怪異。側身其間,有如失足掉進一鍋煮壞了的咖喱里,全身沒有一個毛孔不被黏著塞著,稍站超過五秒即覺窒息。

於是,我就用五秒點燃了雪茄,但根本沒吸半口便馬上奪門而出,趕緊闖到廁所用水沖洗喉嚨和眼睛。抽煙本是為了享受而不是在killing field里自殺。

香港機場的抽煙室通風設備其實也頗糟糕,尤其當有三名以上內地旅客在抽什麼什麼熊貓牌香煙,那股廉價的甜味飄浮在空氣里不散,有點似堵塞了的公廁,對這個所謂國際亞洲都會的聲譽構成了無形的破壞。

我見過不算多的機場,終究是東京成田夠體貼,抽煙室內,通風好,又附打火機,對待客人如對待老友。如今全世界的機場皆不準旅客帶打火機登機,可是又在候機區里設抽煙室,請問,旅客可用什麼點燃?全部回到古典時代,只用火柴?抑或期待個個都是《龍虎門》里的火雲邪神,把手指舉起,吹一口氣,便可指頭冒火?

倫敦希斯羅機場的抽煙室算是合格,我點算過了,總共有九台通風機全力開動,煙塵消散得快,旅客抽得自在。

這個早上,太陽剛起,我坐在裡面閉門享受雪茄,室內只有三位機場員工一邊抽煙一邊壓低聲音說老闆是非。突然,進來了一位中年西裝友,拿著手提電腦,沒打領帶,低著頭,眉間略帶憂鬱。擔心生意談判失敗?抑或生意談判已經失敗?這已夠我暗暗替他編一個故事了。這是候機時的好娛樂,足夠我玩四小時有餘了。

飢餓的下午

到達布拉格是下午時分。

叫了一輛minivan到旅館。一家小小古雅的小旅館。大家都很興奮,雖然累,也不理。出門去。那兒的電車吸引了我們,叮叮來,叮叮去;看來,布拉格人用電車非常之頻繁。但舊城區就在眼前,所以我們走路。不怎麼熱鬧的街道。很平凡的人們。店鋪里賣的是過時老式的東西。時光慢了幾年,在布拉格。

在這個城巿,我們用走路,來與它建立關係。

所以,我們來來回回走了查爾斯橋不知幾次。它連接舊城區和城堡區。我感覺,至少,我已經和這兩區建立了一種親昵的熟悉感。並在其中找到只屬於自己與城巿的隱密對話。

肚子餓了,有幾家餐廳,探頭偷望,咦,居然是站著吃的快餐店。指手畫腳地比了比,什麼都要一些,雞牛肉腸……發現到歐洲,最好叫烤雞,一定沒錯。其他就要看運氣了。上次到義大利那不勒斯也是,兩隻烤雞,可以填肚子就行。

走了近十五分鐘,路上有家劇院,是不是卡夫卡常去的那幾家之一呢?圓形的大柱廣告牌,老是不經意就看到他的經典照。不然就是莫扎特。

終於走到查爾斯橋,原來捷克語的橋叫mist,只要看到這標誌,就往那裡去,而人們,都在那兒。

為什麼是布拉格?城巿的召喚那麼地隱晦,為什麼不是華沙布達佩斯不是柏林?橋上每隔幾步就有雕像,就有一個故事。

在橋上,忽想起卡爾維諾筆下寫過的布拉格,「在夢想中的城巿里,他正逢青春年少;抵達時,卻已經是個老人。在廣場那頭,老人群坐牆邊,看著年輕人來來去去;他和這些老人並坐在一起。慾望已經成為記憶。」

現在的我:那麼,你算來過布拉格,你看到卡夫卡黃金巷22號水藍色的門,那狹窄的空間怪不得有一個幽禁的心靈。那小巷緊依著的一連串木屋裡,有一對憂傷的眼睛。

你,滿足了嗎?

卡夫卡的眼睛

車子進城後滿目滿眼都是卡夫卡展示館的大型海報,瘦削的臉龐以黑白的姿態有如鬼魅現身於每個角落,這是擠滿了觀光客的布拉格,所以也必然是卡夫卡的布拉格;並非相反。

卡夫卡的長相確實適宜於成為海報照片,一雙圓頭窄尾的大眼睛承載了猶太族裔的千年悲愁,兩隻尖得怪異的耳朵往上豎起,像欲接收天地間任何一項最細微的情感信息。卡夫卡在照片里直視著你,認識他的人很想過去跟他說聲「GrüssGott」或「Dobré odpoledne」,從沒聽過卡夫卡是誰的人亦會忍不住好奇探窺他的謎樣身世,你想說什麼呀,年輕人,為什麼憂鬱的眼神總像有口難言?

「無法平心靜氣地與他交談,這有另一個說來也很自然的後果:我連話都不會說了。本來我大概也不會成為一個偉大的演說家的,但像一般人那樣流暢地說話我該是可以的吧,然而你卻很早就禁止我說話了。從那時候起,你那句威嚇的話『不許回嘴!』以及你那同時高高舉起的手就一直緊緊地伴隨著我。我在你面前變得說話結結巴巴,即使這樣你還受不了,最後我乾脆不說話了。」——卡夫卡《致父親的信》

卡夫卡的憂鬱恐怕不難解讀。他跟父親的恩怨情仇已在信函里剖白得一清二楚,嚴肅的父親把猶太的威嚴重重壓在他的頭上,挫敗與期待,敏感的靈魂終被壓得垮塌。卡夫卡父親早年開設雜貨店,店名就是Kafka,店標是一隻烏鴉,站在樹枝上,張嘴欲鳴卻又寧靜無語,陰森之氣想不到銘印在兒子身上。

在《給菲麗斯的情書》里,卡夫卡說自己連開口談戀愛都彷彿有父親在身邊時刻監視,或許,他的父親才是那隻烏鴉;卡夫卡只是那根被雙爪緊緊抓住的樹枝。

樹枝在四十一歲那年,斷了,病逝於精神療養院,只留下幾部作品和一對深邃的眼睛。

卡夫卡死前吩咐好友把他的作品全部燒毀,好友承諾了,卻又違諾了,所以才有今天的卡夫卡。我認為日後每張印有卡夫卡照片的海報,在角落某處皆應以文字或小圖鳴謝那位朋友。卡夫卡先生應該不會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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