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 花見

花見

都說櫻花是不等人的。都說今年花季是開得晚了一點。

反正,來到了京都,就遇見滿城的櫻花,觸目有兩種:白色和粉紅色,在尋常人家的巷弄里,伸展出來,肆無忌憚地。

四月的京都穿著一件薄薄的外套,涼風習習,一吹,就亂了發,就把櫻瓣吹入發,小小的一片像無物不上心的美感。

那寺院之中、河流之旁亦有櫻,那大片大片的花海,風吹落地,落水面,悠悠地流著,時間時間,櫻花是關乎時光之流逝是關乎美之失落是關乎風與花的遇見和分手。季節的斷層,一斬就決絕不回頭的意味。

日本人賞櫻,喜歡花之盛開,更喜歡花之凋落。日本人拾起花瓣、流下眼淚,讓自己淹沒於悲劇的喜悅里。

有櫻的地方往往有一塊小木牌,牌上往往釘著許多小紙條,紙上寫了俳句,短短几行字,說的不外是「谷間流水,石亦歌詠,櫻花樹下」或「塵世碌碌,櫻花剎那,永恆思慕」之類的憐嘆。

若只是在報紙書本里讀到,想必無動於衷,但在櫻下讀來,忽然每個字都變成有血有肉,立體地站起來,一陣風吹過,把它們吹走了,跟花瓣一同在風裡起舞。尋常的事物,來到櫻前,皆有感動。

二十多年前,東京捲起過一陣年輕人自殺潮,有些死者在跳樓前留下一封遺書和一片花瓣,遺書寫的就只是幾行字,大意是:讓飛揚的飛揚,你先去吧,像櫻花一樣先凋謝才永生,我隨後就來。

情何以堪。

日本人賞櫻,叫做「花見」,日語是Hanami。

花見,擴大解釋是不僅見花也見人,花下見,花下相見,花下不能不相見。獨自賞櫻是會流淚的。

在京都清水寺,望見兩個背影,沉默不語,靜靜地坐著、坐著,各對櫻花想著事情。

這是他們第幾回一起賞櫻了?第一回,在何時、在何地?

下個花季,我再來這裡等你,這是我們的花季,繁花盛放,我們的青春就在裡面。說定了,不見不散。

京都食事

敢情是受了日本電影《東京鐵塔》里幾場飲食劇情的影響,返家途中肚子忽然響起一陣急鳴,恨不得找一家日本店吃魚生以及一碗滾燙的烏冬。但畢竟夜深了,眼皮的疲累遠超於腸胃的悲鳴,而且,為了健康,只好咽下口水,回到蝸居在被子里幻想食物。

想像的娛樂,絕大多數比現實更為美好;食和性,都一樣。

然而,臨睡前躺在床上,終究忍不住放下厚厚的尚未讀完的《漢奸審訊筆錄》,改而拿起薄薄的剛出版的《食樂東京》。那是一份本地雜誌的結集新書,非常好的策劃,非常好的照片,非常好的文字,好到足以讓我在紙上大過乾癮,一口氣翻讀到底,夠了,像吃飽了,舐一下嘴唇,關燈睡覺去。

這一夜的夢境,肯定飄溢著刺鼻的wasabi日和香濃的炭燒味道。

《食樂東京》第二百六十四頁有一張照片,昏黃的光線下坐著一位和服女子,標題是coffee,顯然是一間小小的咖啡店,女子左手翹起手指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塊小小的糕餅,眼睛半閉,紅唇半張,還露出了半截粉頸,替照片增添了額外的故事懸想。

看著照片,我忍不住懸想:誰坐在她對面?她是享受食物,抑或享受跟對方共坐?

照片把我帶回半年前的京都。

五月天,往尋遲到的櫻花,在京都住了一個星期。日本人稱賞櫻為「花見」,我覺得隱隱意味,人見到花,人也讓花見到,這才圓滿。有一天,起床得晚,出門往探舊書店,經過一間小店,進去喝咖啡、抽煙,以及攤開稿紙寫作;日本的咖啡店都很安靜,適宜寫作。未幾,有一位和服少女進店,點了咖啡,優雅地坐下,從布袋裡掏出一本書,悠閑地喝著、讀著,遠遠望去,看店外行人腳步倉皇,對映之下時間彷彿在店內靜止,天地之間,這裡如同真空狀態。我們不約而同地窩進來,喘口氣,以便踏出門後擁有足夠的意志繼續上路。

少女坐了大約四十五分鐘,我的稿子也寫完了,控制不了自己,摸出手機偷偷按鍵。我不是色情狂「痴漢」,只是想拍下留下這時這刻的「真空」,好讓回港後想再喘一口氣時在照片里尋得滿足。

如同,這刻。

在意

電影《東京鐵塔》里有這麼一段,男主角與親友在家裡哀悼母親,編輯打電話來催稿,他氣得發抖,因為「在老媽過世當天,在老媽的枕邊,自己從事需要跟人家做這種低層次對話的工作,覺得非常氣憤,也覺得自己很可悲」。

男主角掛斷電話,不想寫了。

然而在腦海里浮起母親的聲音:

「去寫吧,不能給別人添麻煩。去寫吧,你答應人家今天交的啊,是你遲交了,不能不寫啊!」

於是,男主角坐下來,把稿子寫好,但並非因為答應了人家,「只是覺得如果不寫,老媽會很在意」。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不管有沒有血緣關係,濃淡之別或許正在於有沒有存在「在意」。

感情若不是濃到某個程度,是不會有任何在意的。眼睜睜看著你沉淪,變成失信、頹廢、懶散、粗鄙、庸俗,於己無害,實在犯不著動半分肝火,更沒必要提出忠告或制止;看著你沉淪,或許能有幸災樂禍的快感,所以說不定還會加幾句誘惑,惟恐你站在懸崖旁邊忽然清醒,不願意往下跳。

有在意,才有期待,如果你做不到,對方會很難過。

倒過來說當你很在意對方的在意,你們之間便必有著隱隱的牽連,即使空間阻隔,甚或人鬼殊途,卻仍在彼此的心裡佔了一個位置,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有一個老問號是:What is love?

有一個相當直接的答案是:你是否在意對方,也在意對方是否在意?

英文有個很平淡卻又很有力量的句子叫做「couldn''t care less」,可以譯做「毫不在乎」,等同廣東話的「話之你死」。當你敢向對方說couldn''t care less,你們之間便不僅不再有愛而更必有怨,因為假如你不在意對方是否受到傷害,相信我,一旦遇上機會,你將忍不住把他傷害。

《東京鐵塔》的男主角與母親感情親密,乍看還真有點像「戀母」,但人間情事其實不管屬於哪種感情,本質終於相同,都是視乎有沒有「在意」,而「在意」的同義詞就是「保護」;當你學懂了保護或有心去保護一個人,你對這個人便是有了愛。

總有出發的理由

為什麼會是京都?又是京都?

寫過好幾本旅遊文學的台灣作家舒國治在《門外漢的京都》里這樣問自己。而他自答,多年來每興起出遊之念,最先想到的,常是京都。「難道說,我是要去尋覓一處其實從來不存在的『兒時門巷』嗎?因為若非如此,怎麼我會一趟又一趟地去,去在那些門外、牆頭、水畔、橋上流連?」

「這裡像你的『兒時門巷』嗎?」在前往金閣寺的路上,我邊喘氣邊問同行的人。她尚未來得及開口回答,我卻已搶白續道:「這裡很像我想像中的你的『兒時門巷』啊。在你們台灣花蓮,稍微離開了市區,那些矮窄的房舍,那些路牌,那些巷道,那些走在路上的老婦的拘謹笑容,那些老先生頭上戴著的漁夫布帽,統統都像。」

她保持沉默。當我開口說話,她總是沉默,甚至當我說完了話,她仍然繼續沉默。她習慣在沉默里保留意見。

而我通常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京都像你兒時的台灣,就像倫敦像我記憶中的香港。每一次去倫敦,那些斑馬線,那些郵筒,那些紅綠燈,那些謹慎的步伐和身影,令我似是一下子回到兒時的中環;至少,是虛妄記憶的中環。

或許去每個城市總有隱隱的理由。當心情哀傷,想去布拉格站在查理大橋上低頭看流水;當有壯志鴻圖,急不及待飛到北京坐在「長江一號」的餐廳長桌前找人籌謀策劃;當需要一點奢侈的逃逸或逃離,可能會在巴黎、米蘭、法蘭克福的精品酒店內廝磨上兩三天。而這次再來京都,恐怕是覺得有點疲倦,自己以及同行的人,因此不能不看看寺院,喝喝綠茶。

在寺町通附近的「木噌路」吃過午餐,肚皮盛滿霜降牛肉,心足意滿,付賬出門,服務員趿著木屐咯咯地追上來,拿來幾個彩色紙球。那是日本傳統小玩意,球是扁的,要用口吹,一吹便脹了,可以拋,可以踢。同行者淡然說,我小時候每天都玩這個。

兒時門巷。她用一句話便回答了我先前的提問。

迷途

在京都駅前搭巴士往清水寺,206號,東行大約十五分鐘便應抵達。小女孩是照例一上車便低頭睡去,若不睡,亦是低頭看書,對窗外人世不聞不問。我則專心欣賞沿路的神社與舊房,那些極有質感的木條,那些幾明窗凈的秩序,早上的暖陽,變幻的紅綠燈,把我召喚到一個恍惚的寧靜世界。

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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