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她異域旅途的卑微閃念 迷途

家與旅途

如果你常常旅行,首先,你必熟悉怎樣執拾你的行李箱。護照信用卡機票不可忘。袋內除了換洗衣物還要有各式的藥品,當然,女人的護膚品隱形眼鏡藥水,一條耐用好看的牛仔褲和T恤。千萬別忘了帶一本書,一個不帶書的旅客就如一個不帶靈魂出遊的人,他們不可能懂得,旅行除了風景人情,還要有一種沉靜可隨時閱讀的心情。

但往往,清單上的東西還沒放完,旅行箱就滿了。一定還有什麼忘了放的,一定還有一些不備之需的,一定可能發生了意外而我遺漏了些的。你想把整個家當都帶上飛機才會覺得安心,一出了家門,噢,防晒油忘了帶;一到了旅館,常用的小毛巾不是寫在清單上又忘了帶?非常之懊惱。好像五歲小女孩,身邊若沒有她那隻褪了色脫了毛的小泰迪熊,那可是一場大災難。而我們成人,執著的,其實比小女孩那隻泰迪熊更多更複雜。

費里尼在他的《愛情神話》中,說他想拍這片的主要原因是:愛情神話的神秘在於它的片斷性。它的支離破碎就某些方面來說是具象徵性的,象徵今日出現在我眼前的古老世界的零散不完整,這是它所呈現的世界的真正魅力。就好像一個陌生的風景在重重濃霧包纏下,偶爾露一點出來讓人驚鴻一瞥。

而我們對於離開家門,投入一個新鮮陌生的旅途的主要原因不正是為了找尋異於家的完整熟悉的感受,並採擷那零碎片段的影像組合成如一部電影般的令人驚喜的魅力嗎?

若不是,那對不起,我們對旅行的定義就如我們對進場看一部電影的期待有天壤之別。雖然我們同樣提著可能同一牌子的旅行箱,背著同一型號的相機,在午夜出發,於清晨睡眼惺忪地來到另一個國度。對著同一個許願池投下一枚硬幣;可是你的願望與我的期望,卻如個人虛構出來的故事,不可替換也不能增補。

那種不真實的感覺令我一次又一次提著行李,甘心情願地忍受種種疲累勞頓,去觀望新的風景。也令我一次又一次在面對千年古迹、出土文物的同時,突然想念家裡的那張老沙發,又心甘情願,乖乖地再返回歸途,並期待下一次的旅程。

所以,當我再度執拾行李的時候,我的家與機票中選定的那個國度,成為一道彩虹,我跨越過去,神話就出現了,我成為那陌生地方虛構的人物,漂流的浪人,沒有家,沒有包袱,我宛若披上隱形袍的行者,可以隨時消失而不會有人察覺在意。

這就是我所能對人生做的小小的叛逃而已。而那出遊的靈魂因這樣的召喚而感到稍稍安慰了。

找路

現在,我們從一個城飛到另一個城;我們對每個城市的印象都是搭著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而產生的。例如,剛好碰到的大罷工就讓我對巴黎有著一種政治的偏見。剛進入的倫敦旅館那冷淡兮兮又有異味的感覺,又叫我覺得古老帝國一股日暮的況味。而維也納,那樹蔭蓋著整個城市還有上帝特別恩典的音樂底色,好像人生就這樣青蔥起來。

雖然,之前不論我們讀了多少本旅遊書的詳盡介紹,不管那城市因著許多作者的描述而幾乎令我以為我已經到過好多次,並曾經跟著書中的人物一同在某一個時空走到某一條街道的那個叫綠屋的咖啡屋,叫了一杯黑啤酒和一碟牛肉卷餅,那個女侍者還說了一個不好笑的笑話。雖然,我確然得知蕭伯納曾在這裡喝了一杯咖啡並抽了一根煙;而城市的轉角那福爾摩斯先生帶著英式的微笑走進了他的房子。

但那還是不夠的,除非你真的拿張地圖確確實實走了幾趟冤枉路,問了又問才終於來到你要找的那個地點,你抬起頭,看著那扇窗,好像DHL的廣告,那些正確送達的地址在眼前時,你才鬆了一口氣,來到了,完成了任務,嘿哈!然後你坐在某人曾坐過的椅子上,開始與他相遇。

真是自找麻煩,當你一定要用你自己的觀點去理解這個城市,那你就得一步一腳印地跟在你的地圖上圈著的紅點找路,不是旅行團那帶你到哪就是哪的隨意,也不是什麼都不尋覓走到迷途的隨緣,是你要在陌生的城市找到屬於你的目標那種堅持。是想為自己為城市找一種意義的卑微意圖。

然後,這邊畫一筆那邊揮一點,這個城市才漸漸地成形。透過這樣找路的儀式,老實說,就像笛卡兒莊重地說「我思故我在」這類哲學金句一樣,是有些累人,但,挺快樂的,不騙你。

旅行者的眼睛

在埃及,我喝著有著咖啡渣的埃及咖啡,坐在露天的咖啡廳看著車站的人潮和一隊結婚隊伍敲打著音樂前進。黃昏的市場販賣七彩繽紛的香料和強烈的味覺混雜的風情。我試著抽一管冒著氣泡的水煙,而那令我想起古老中國的鴉片館那頹廢的末代情趣。

在迪拜,我偷偷地在寬敞明亮的購物中心窺探那全身黑袍甚至連眼神的喜怒都不被人得知的伊斯蘭女人那小小名牌手袋。她們走進店裡,掀起頭蓋,被濃妝與粗黑眼睫液覆蓋的是另一個化妝品面紗。我用伊斯蘭女人不解的語言,唱起了「掀起你的蓋頭來」。

在中國華山,我在山腳下買齊了一個登山木杖、幾條脆綠的青瓜、一個番茄和幾瓶水,吃力地用都市人的腳力往上走,看到那些苦力擔著幾十公斤的泥石,彎著腰面容愁苦地登上幾百公尺的曲徑,一階一階都沿滴下的汗水前進。老者背著巨大的空竹簍吹著小笛前進,旋律是小調而人物是那麼的中國。有人在叫賣著勞力可以背旅客上山,一次五十元。

而倫敦柯芬花園區的歌劇院內,我們急急忙忙地在對面的小食店點了一客凍肉三文治,看著歌劇院門前仍在排隊買票的人群,大家都好整以暇等著一場華美的聲光之旅。我們通過厚重的紅絲絨布簾,經過那年代悠久的旋轉扶梯,兩邊是幾十年來的演員劇作海報和照片。藝術與歷史厚重的質感,由舞台穿透到我們的眼睛之中,幕起,英國腔調的歌聲開始迴繞。

旅行,除了帶備必要的用品,幾件舊的棉質T恤、幾條牛仔褲、藥物和證件。每個旅者,身上要配置的,還有一台好的數碼相機、幾支好寫的筆和一本筆記本。依個人的需要再加加減減,提著這樣或簡便或繁重的行李,我們關上熟悉的家門,向著一個異地出發。

但旅行,不僅意味著出發到那機票所顯示目的地的遠近,距離不是問題。

問題現在來了:你準備好了嗎?你準備好在移動的期間隨時調整你眼睛的位置,像一台全自動有遠近距離的相機,在焦距對準之後,咔嚓咔擦地接收那異文化異國度的風景?

隨著位置的移動,我們要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大的文化和習慣,謙遜地招安那不同食物不同打扮不同生活的人群,可以的話,把自己盡量隱形變成他們的同仁,除了你的眼睛,必是要在你本來的位置上,你才看得出其中的差異震蕩與眼神反射出來的綠光。

而你也終會了解,原來你搭了飛機,拿著地圖,理直氣壯地闖到人家的國度里,是為了一種陌生的撞擊,是為了一種新鮮的搜巡,是為了替自己的眼睛點上幾滴神奇的藥液,用不一樣的角度來觀望理解這個世界。

讓孤島與孤島之間,因為我的造訪,而有一種結盟的默契。

那就是你,旅行的目的。

而我暗暗猜想,這也正是為什麼一份刊物願意以「眼」為名。眼睛便是世界,用亞洲的眼睛看世界,再從世界的眼睛看亞洲,我們便可知道差異的意義。

旅途中的電影院

不管是一個人或幾個人旅行,除了必去的景點、必吃的當地小吃、走路買東西喝咖啡之外,在那個城市或小鎮,我常有機會就進到一家電影院去看一場電影。

當然不是好萊塢美國片。是那種沒有字幕,聽也聽不懂的當地電影。

在法國好一點,用猜的和影像就可以。英國沒問題,雖然口音重的也不是全明白。泰國比較麻煩。上廣州北京當然像回家看戲,熟悉得可以跟著大笑。

想鑽進一家異地的電影院之習性,其實是想偷偷張望一下別人家的生活。那些看戲的人啊,電影院小吃販賣部賣些什麼?那些陌生人是怎麼打發平日時光?而放映中的電影離他們的真實人生又有多少距離呢?

我當然不會乖乖地坐足全場,在幽暗的電影院可以品嘗的只是一種異國式的風味。像是分享他們家中的一杯奶茶或一塊餅。你要的是感受一地的生活態度。你別說,那些電影的海報、電影院的裝潢、賣票員懶洋洋的或輕快的口音,等在門口進場的觀眾們,我都細細地偷偷地看著,而一個小小的看電影之儀式似也就如你幻入了那人那地的作息生活。黑澤明說,如果從我身上減去電影,我大概就等於零了。

而對於許多影痴而說,如果我們減去看電影的時間,我們的生命也減了一小半。

印象最深的是很久以前,在三峽的一個小山城,那連電影院都不是,粗糙的木牌寫著兩部一塊錢,就一個小房間唄,我進去,煙霧瀰漫,看戲的人倒是專註的,地上滿是果皮瓜子殼。是賈樟柯的《車站》和《小武》,是那撞球檯和放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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