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她異域旅途的卑微閃念 遠望

埃及輓歌

今年的埃及,像受詛咒似的在死亡的陰影下,騷動著。

埃及的輓歌不是今年方始的。不是在洪加達的旅遊車裡,不是在紅海的郵輪那一千個死靈之後,埃及輓歌早在二千三百多年前亞歷山大大帝征服了埃及,它的黑夜已經來臨。

埃及的女人皆如祖先一樣,有著深深的眼睛和立體如雕的臉龐,描著黑沉的眼線;用埃及豔后克麗奧佩拉的眼神望著你,但她們承襲的是祖先的貌美,而非命運,她們用貪婪的眼神希望你給些錢給多些錢吧,她們卑微地伸手而非高傲地受人禮讚。

埃及的男人皆俊,如祖先十八王朝法老圖坦卡蒙那金色面具的分身,但那包著頭巾著長袍的穆斯林已非信奉太陽神與冥神的古埃及人了。他們看到你就大聲地撩你,說一些有色的笑話自娛,並希望你給的小費愈多愈好。那污髒的白袍就像在尼羅河畔的違章建築,古孟菲斯城開羅的輝煌時期就像那古埃及文字,他們的子孫再也無人可以解讀。埃及人猶如受了法老的詛咒,墜入那無邊無窮的黑暗和貧困之中。法老王們,在空洞雄偉的金字塔內,預見著他的子民的悲劇,那悲劇,不在死亡,而在生活。

據說,鐵達尼號托寄了一副十八王朝一個女祭司的木乃伊,而那木乃伊身上有著死亡的符咒:你從沉睡中蘇醒吧!你看一眼便能戰勝傷害你的一切……

埃及的死亡之神在蘇醒,他伸一伸懶腰,祖先們卻只能在一旁,悲傷地看著。

巴黎·一杯咖啡

我坐在巴黎的聖日耳曼教堂旁的中國兩瓷人咖啡店(Aux Les Deux Magots)等一個人,我叫了一杯大大杯的卡布奇諾,巴黎的天空永遠帶著深不可及的灰與藍的層次,侍應生倨傲的態度非常符合我現在的心情,因為我現在也不想搭理任何人。我翻開地圖告訴他人我是一個遊客,這樣可以不受干擾地看著陌生的街道圖以示對這個城市有股冷淡的距離。

在馬奎斯的小說《總統先生再會》里,那個年屆七十三被放逐的總統先生,在戒了三十多年咖啡之後,一度以為自己將死。他說:「假如有一天我確定自己快死了,我會再喝。」他把喝完咖啡的杯子倒放在盤子上,用咖啡的沉澱紋來算命,紋路顯現出不祥之徵兆,但原來預兆並沒有成真,吉普賽人開了他一個玩笑,他仍然一天喝幾杯濃得殺死人的咖啡,只是他再也不用咖啡的沉澱紋來算命了。

嘿!我想告訴你這個故事是因為咖啡與命運的聯結。我們的味蕾在初試這樣人生似的苦澀的況味之後,還可以接受這複雜多樣等如殘酷現世種種可堪回味或不堪回味的一杯苦水,並像上了癮的追求者為尋求一杯更濃更苦的咖啡而樂此不疲,就不禁要為人類舌根那個對苦味特別敏感的部位鼓掌。一如我們要對自己可以承擔苦難的能力有那麼驚人的韌性鼓掌。

而那是一杯咖啡可以揭示的最後謎底了。

露天咖啡店的客人漸漸多了,耳邊有人用法語、日語或是西班牙語在交談,我要的咖啡很簡單,如果它不熱,它太酸,那就是一杯壞咖啡。我也用咖啡來算我一天的心情,如果我喝到一杯不熱又不苦的咖啡,我這天的開始必然不太美妙,而我所等待的那個人他可能就不會帶著一朵玫瑰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在每個城市隨意地挑一間咖啡廳喝一杯咖啡,那樣我就在這個城市留下一個咖啡的沉澱紋,而那些紋路神秘而詭異地組合成我停佇於不同城市中的奇夢異想,那是我的咖啡地圖,我沉酖於這種方式來了解每一個陌生的城鎮,並讓咖啡的香味來鎮定一個浪遊者對不確定的來路及人生所衍生的種種恐懼。

或許有一日我會像馬奎斯文中那個優雅落難的總統生生一樣,不能再多一杯咖啡,那麼,我仍會叫一杯咖啡,在漸涼漸去的香味中回想一杯美好咖啡延伸的記憶。

北海道·牛奶的溫度

夏日,北海道的阿寒湖。

時值盂蘭節,居民們為死去的祖先祝禱祈福,燃起一盞盞的水燈,在黃昏近暮的湖邊,跟著和尚靜心禱頌,小船開始一艘艘地駛出,墨夜的湖際開出一朵朵火蓮,魅惑地招著已逝今生的魂魄。

我,一個遊客,在漫無目的的行走之中,偶然地觀看並參加了這個夏夜的儀式,靜坐在幽暗的角落,為那遠在幾千里的已然失去的親人,在心裡點燃一盞燈,隨著北海道夏夜的微風,送達。

然後,我起身離開,找到一家小咖啡店,指手畫腳地要一杯冰凍的牛奶,並追憶著幾年前,零下十幾度的北海道,我的同行者大口大口喝著北海道暖香暖香牛奶時,臉上那一副滿足的表情。

「這是全世界最好喝的牛奶。」他像是為北海道的牛奶做廣告代言人,堅定地說出他的讚詞。他是一個健康的男孩,喝大量的牛奶和水,苦口婆心地勸告我咖啡因與尼古丁危害身體,並恐嚇我的皮膚和樣貌會因此而付出代價。

所以,我在北海道,只喝牛奶。他調製的七十度的牛奶是冬天最佳飲品,「不能讓牛奶沸騰,那會有一股塑料味,恰好的溫度,像一場感覺良好的戀愛。」他俏皮地說。

牛奶的溫度,一如北海道雪地里的記憶,關乎一個胃和一種心情。關乎一種對生命的態度和對身體的需求。記得之前有一批廣告宣傳喝牛奶的好處,一群俊男美女身材窈窕健壯,明麗動人的臉龐上,兩道在性感唇邊的白印,打下一道「牛奶對身體有益」的字體,讓每一個冀求可以用牛奶重新塑造另一個美麗身體的人,都樂意追隨這樣的生活方式。而三千年前在莎士比亞與蕭伯納筆下的埃及豔后克麗奧佩拉,則用溫熱的牛奶泡浴維持美麗的容貌,一切美好,歸於牛奶。

但是好喝的牛奶卻不多,放到口中老是有澀澀的味道,有個作家描寫他吃胃藥,好像喝下一面牆,喝到這種味道的牛奶,就好像看到一頭愁眉苦臉的母牛,釋放的不是充滿愛意的汁液,喝下她的奶汁,並不會令人有快樂健康的心情。

所以,在北海道的那一年冬日,我滿懷感激地嘗著一杯溫暖柔順的牛奶。而今年的夏天,我卻要求一杯冷凍的牛奶,那滋味?

就如我目送漸行漸遠的水燈,飄向未央的夜,我清楚明白七十度微溫的牛奶,不宜在夏日啜飲,我接受香濃冰冷的奶香,並遙寄我的祝福給與我離散的靈魂們。

羅馬之夏

老實說,夏天在羅馬的西班牙廣場和一堆觀光客坐在石階上,忍受著三十度高溫的太陽,像只哈巴狗樣地伸著舌頭吐著氣,貼在背上的小毛巾濕透而你的礦泉水連一滴都不剩。那樣的情景,是有點狼狽。

然而,那是《金枝玉葉》的場景,那是你最愛的格力哥利柏用電單車載著柯德利夏萍經過的大街小巷。那是你站在空蕩的競技場由圓形的拱門望下去,想像頂野蠻的羅馬人在歡呼,穿著長袍載著華麗黃金飾物的貴族們仰首看著人與獅的搏鬥。

你會在心底嘆口氣道,好吧,一切都是值得的。

這是羅馬,你不能只坐在冷氣公交車上看著那些石柱古迹雕像飛逝而過。你一定得準備好一雙舒服的布鞋或涼鞋,你一定得在路上走著走著,如那個年輕早死的亞歷山大大帝,花了十年的長征,搞得自己狼狽不堪,建立了他那宏偉但無味的羅馬帝國版圖。我們也要這樣無謂地在這個巴洛克城市行走、流汗、咒罵那無情的太陽神,才能稍稍親近羅馬的偉大。

至少,羅馬有噴泉,你累了渴了,總可以找得到一處噴泉,那荒漠的甘泉,你拿起背包上必備的一罐空瓶,規規矩矩地排隊取水。第一瓶,是給你的身體用的;再排隊,第二瓶,舉杯,為你那乾涸的喉嚨。

我在西班牙廣場旁的一間小咖啡廳要一杯卡布奇諾等著人,巷裡某個人家放著聽不懂的意式音樂,漫了出來,免費附贈。黃色紅色的小花一盆一盆有致地放置在窗台上。就可惜少一隻懶洋洋的貓。

所以,我必須很謙卑地原諒,羅馬的熱羅馬的交通羅馬的亂。鬼叫它有那麼多叫人不能戒的東西呢。

曼谷·非常泰

泰國軍事政變。泰國曼谷這城市,因為之前有親戚住在那裡,而常常往那裡跑。有些區幾乎像是家裡的後花園,走久了,就戀戀像以為和它成了一國的人。像常住的旅館旁,那每天下午五點鐘會在公園自動響起的樂曲;還有那湖裡餓鬼投胎的金魚們,一灑下麵包屑,那前呼後擠的勁兒,直情是某新開張的商店開張大特價等在門前搶購的市民們,一擁而上;而那家小泰國餐館,吃了辛辣的泰菜可以就近到街角買一顆椰子,降降火氣。

有一年剛好大選,到處是大大的招牌看板,但親戚們卻不屑地說還不是有錢的政客當選。他們感嘆著十年前的美好歲月:那時的泰人是多麼的純樸可愛而今卻狡猾詭計多端。我們坐在他們那有著雞蛋花樹的大花園和三樓的別墅式住宅,小女孩兒嬉戲著上樓下樓,那是一個高級的住宅區,門口停著幾部好車。香港移民台灣移民,到這國家設廠投資,不知怎的在此落生根,不知怎的大家就成了朋友,閑時女人打打牌,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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