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他異鄉留學的瑣碎日常 緩步拾級

漂浮歷史

在美國看華文報紙說香港大浪西灣海面經常漂浮腐肉,泳客游泳,腐肉乘浪而來,使人作嘔。我坐在麥迪遜,隔著一個大西洋遙想大浪西灣境況,竟亦感到噁心,吃不下手中三明治!

別笑我神經過敏,因為我曾被嚇過!

並非在香港,是在台灣,在一個名叫「福隆」的泳灘上。那年頭,浪漫得很,偶爾閑極無事,獨自坐了十五分鐘火車,從台北到福隆看海聽潮。

搭火車是一件無比舒暢的事,轟轟轟,火車過山窿,不僅引起無限童年聯想,也想過遙遠的未來,有朝一日老了,在海邊買間小屋,伴海而居,甚至像老作家楊逵一樣,種田,「每天用鋤頭在土地上寫作」。

轟轟轟,福隆到,上站頭,望南潮。福隆有一個沙灘浴場,供旅行游泳,周末人山人海,平常客稀人靜。我喜歡在沙灘上散步,走累了,掏出一本書,通常是詩集,面海而誦。那浪漫的日子,沒有刻意記住,卻總揮之不去。擁有過,意難忘。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又到福隆,又在海邊看書,看得眼睛累,仰天而卧,竟呼呼入睡,睡至黃昏始起。看一下表,糟糕,六點,回台北的火車快到站,必須趕到站上,以免再候一個鐘頭。

匆匆躍起,正待離去,一看,不知何時,左前方大約四英尺處躺著一隻肉已腐爛的死豬!可能它在我睡著時被漲潮衝到灘上,伴屍而睡的我竟懵然不察!噁心噁心噁心,那種噁心感覺,正如那種浪漫感覺,至今不退!

華文報紙也說中上環的「電動步梯」已完工,驟覺「歷史」已經終結。

終結的是我個人的「想像歷史」。

每回途經中上環,途經那石板層層疊疊、巷道曲曲折折的中上環,難免墮入一陣歷史玄想。因為我的母親成長於那裡。她說過,許多次,有關她年少時趿著木屐在石板街上啪啪啪走上走下的故事。走一個鐘頭上班,走一個鐘頭下班,石板街,一群工廠姐妹聯群結隊風雨無改地走上走下。因為不管風雨有多大,她們都要賺錢吃飯。

而父親亦是在中上環結識母親的。不消說,曾陪著在石板街上啪啪啪走上走下。

故事聽久了、聽多了,對根本不常去的中上環產生感情。途經該地,似電影鏡頭,眼中浮現一群少男少女的身影。輕快步伐,盈盈笑聲。那是父母親的歷史,也是我的歷史。

想像久了、多了,竟暗中認定那是我的故鄉。廣東不是,我對廣東沒有感情,我從沒聽過那兒的故事。中上環有我父母親的故事,中上環才是我的故鄉。

中上環當然一直在變,然而電動步梯的出現,才是徹底的變。一道長長的步梯穿腸剖肚般延伸上山,層層疊疊的石板、曲曲折折的巷道顯得加倍寒酸。前看後看,皆成另一景色。中上環的最大生活特色正在於「行路難」,步梯一至,不費吹灰之力即可上九重天,中上環從此不再中上環。

在不再中上環的中上環,我難再有歷史想像。眼前光景萬般不一樣。

飛機,和我的第一次

哎呀我是多麼懷念啟德機場那個位於香港九龍市區的國際機場啊。它建成於一九二五年,退役於一九九八年;建成時是英國的香港,退役時是中國的香港。而在停用當天,七月五日晚上十一時卅八分,最後一班降落於此的航機是由重慶江北飛來的KA841,廿四分鐘後,最後一班由此起飛的航機是前往倫敦的CX251。一來一往,中現英去,既是外交面子上的巧妙安排,亦暗含可供聯想的文化隱喻,具體地,向世人展示了香港的新命運。

之後,再過一個多小時,華人政務司司長陳方安生和英裔民航處處長Richard Siegel主持告別儀式,在一句「Goodbye Kai-Tak,and thank you!」的道別下,按鍵關燈,啟德機場頓然陷入漆黑,觀禮者無不沉默,倒吸一口炎夏寒氣。大家心知肚明,從這一刻起,全球最具震撼力的機場市景已如煙花幻化般消散無形。

在啟德機場搭機起落過的人想必難忘那片景觀。不管是向上攀升抑或朝下垂降,坐於機內,望向窗外,低頭俯瞰,皆可看見高樓矮廈如山岩般往你眼睛尖銳地刺來。在白天,樓房大廈的主色調是灰濛黑白,像火山爆發後的凝固溶漿,硬崩崩地躺在那裡,窮凶極惡,記錄著剛剛發生的一場暴劫。而在樓房馬路上走動開動的人頭和汽車,則像在突兀岩脈之間爬行的各類蛇鼠蟲蟻,如斯微弱,如斯無助,如斯自以為有方向卻又其實不知何去何從。你看著他們,想到,原來自己就是他們,何等悲涼。

如果換是黑夜,眼下的高樓大廈全部變成爆發中的火山口,紅橙黃綠青藍紫的霓虹燈積極奮進地往上怒沖,熱烘烘的,彷彿隔著機艙你仍能夠感受到它們的強度溫度;而人和車呢,則比白天又更謙卑十倍,都成了小小的影子,在危機四伏的翻滾燙熱的火堆里掙扎求生。但當然,你可以樂觀些,譬如說,把高高低低的明亮燈光想像成傳說中的海盜寶藏,鑽石、珍珠、水晶,奇珍異寶都在這裡了,路人和汽車是海盜船隊里的成員,進進出出,在堆積如山的財帛里縱酒狂歡。

啟德機場能有這樣的魅力只因位於市區。這是一片原名叫作「啟德濱」的長窄填海地,位於九龍半島之東,由啟德企業於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所建,本來打算髮展高檔房地產,名字來自兩位老闆何啟和區德,但諷刺的是,建成之時,企業倒閉,政府接手了,將之改用作機場。機場旁邊就是九龍城,一個曾經有著清朝城寨的老區,周圍亦有不少新樓房,是熱鬧滾滾的慾望紅塵,人口密度甚高,每天有無數班飛機在這個區域的頭頂起起落落,距離之近,足讓路人抬頭對飛機底部的圓滾肚皮一覽無遺;噪音之巨,足讓人於數十秒內沒法說話或聆聽,轟轟轟,隆隆隆,轟轟轟轟轟,隆隆隆隆隆,在區內行走的人和車從早到晚感受到飛機震動,居住生活於此的人更每天必須經歷無數次「地震」。必須說,這是痛苦的,但也必須說,正是人們的痛苦經驗造就了震撼的高空市景。上與下,飛與行,天堂與地獄。

生平首回搭飛機,在一九八〇年七月,啟航地正是啟德機場,回程亦於啟德機場下降,去時白天,回來夜晚,來去皆被如斯貼近的市容景觀震懾住。當時沒拍照,但坐在座位上的少年的我,肯定眼睛和嘴巴都張得大大,不敢置信,卻不能不置信,龐大的飛機在鬧市內離開與回來,彷彿本來就跟城市合而為一,城市是土地,飛機是樹,忽然像火箭般從地里連根拔起往上沖,忽然又把樹根塞回地底,若無其事,什麼都沒發生。由於機場在市內,抵達後,搭車回家只須半小時,不像於一九九八年七月後使用的赤鱲角機場,因在大嶼山,一趟車程需時九十分鐘,歸心似箭,難受得很。

那年首回搭機是去菲律賓。我家有個小傳統,誰讀完中學五年級,誰便可以去旅行,但因財政考慮,父母姐妹皆不同行,只我一人出發,參加旅行團。那年頭的香港人最流行去菲律賓,七天六夜,大約一千兩百元港幣,回家時每個人帶著一大堆椰子糖、木匙木叉等紀念品。十七歲的我於此行開了眼界,體驗了好多第一次:第一次見識了香港的高空市容,第一次見識了傳說中的美麗的空中小姐,第一次見識了在雲端遨遊的好滋味,而到了菲律賓,也見識了其他本沒打算見識的人和事。在回到香港的時候,啟德機場仍在,我卻已經由男孩變成了男人。

獨看俗情風雨

佛教是一門大學問,但也極可能是一門世上最容易談的學問。有此感想,因這次回港在書店看到不少談論佛學的書籍,作者來自三山五嶽,有本來炒股票的,有本來寫歌詞的,有本來寫咸濕書的,有本來寫肉麻愛情小說的,有寫幾十年信箱式雜文後轉行賣珠寶首飾的……似乎真的「我佛慈悲」,人人皆可將之大寫特寫、大談特談、亂寫亂談。

不知何故,站於書店書架前面,我聯想起唐朝光宅禪師罵人的幾句話:「佛法衰相今現,奴也解問佛法!」(佛法快要衰敗了,像你這樣的人也懂得問佛法!)

——我猜,如果光宅禪師生於今天,眼看亂七八糟的佛學書大行其道,眼看借佛之名招搖撞騙的上師法師靈通師大行其道,必忍不住再罵這兩句話一次。

真的,正如有人說過「當街市婆都玩股票的時候,股市即成騙局」,當系人都扮專家大寫特寫「我談佛法」或乜乜菩提物物菩提之類的所謂佛學書時,佛學即成騙局。佛法是人人可親近的,但人人可親近並不代表人人在未搞清楚佛法真義之前便可寫可談。此乃兩回事,切記切記。阿彌陀佛。

暑假迫近,遇颱風。吹颱風的下午坐窗檯前,靜看窗外人間風狂雨暴。

風是看不到的,但絕不沉默,陣陣呼嘯警告世界不要輕視它。遠山的樹搖呀搖,在頑抗,在堅守每一寸土地。地下的根可能吱吱作響。

窗外可見一條長長的斜路樓梯,偶有人走過,都是三步連兩步,跑著走。只有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