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他異鄉留學的瑣碎日常 午後課室

金錢太少,牢騷太多

又是一個大清早,我提著兩箱行李,到機場。父母親送行。本來打算Che之後飲茶,好好聊一下。但檢查行李的笨機器又壞了,弄了好久,匆匆忙忙趕上機,聊不了。好多話壓在心頭沒機會講。

悚然心驚。原來不是永遠有機會從容的。

這一秒不說,不一定有下一秒。

「許多人說:不要急,等我老了,快要死了,自然會相信上帝。是嗎?你真有機會從容地在死前說我相信?你怎知道何時死?怎樣死?」我想起一位牧師在禮拜日早上對我說的話。

竟然在Che時碰見Lawrence。搭同一班機去東京,他轉去芝加哥,我轉飛麥迪遜。四年前去芝加哥正是Lawrence接的機。不認識他,朋友輾轉介紹,他就來了。幫了很大忙,照顧周到,連開車也是他教的。

兩年不見,沒有太多共同話題,可是一顆心暖暖的,在喉嚨內打轉的千言萬語其實都只是一句話:多謝你照顧過我。

「得人恩果千年記,得人花戴萬年香。這種朋友是不該丟的,要交一輩子。」母親又講她的報恩論。

母親還有一句常掛在口邊的話:「既愁千年無米煮,又怕無命享千年。不知足的人一輩子苦,自找的。」

啊,我的母親。

中西部下大雨,飛機降落到一半,往回升,左搖右擺續飛五十分鐘。照例,我吐得一塌糊塗,而且是唯一嘔吐的人。

幸好我撿回下一秒,有機會繼續講我想講的。

暈機的感覺久久不去,在昏眩之際寫稿,胃裡一陣翻騰,想嘔。而我的腦汁早已在嘔,正在嘔。

亦舒說的:「我的金錢太少,時間太多,唯一合邏輯的做法便是以時間來換取金錢。」我的情況:我的金錢太少,想發的牢騷太多,唯一合邏輯的做法便是以牢騷來換取金錢。而他們竟然答應。

亦舒/依莎貝寫的雜文我愛死了。可這回在港再看依莎貝,只覺她在亂寫。我甚至想到,會不會是有人代筆?怎可能?怎可能?後來一想,可能是做了母親的緣故。做了母親,除了對自己的孩子,其他都不在意了。

台灣有位歌謠創作者叫陳明章。

以前有位歌謠創作者叫陳達。

有一次,陳明章在「啤酒屋」喝酒,聽到陳達唱的《思想枝》,他忽然不自覺地掉著淚水,口裡喃喃念著:「我哪會追得上陳達呢?」我曾經對亦舒的《自白書》有此感覺。

曾經。

這趟回港,我拚命看報紙專欄。每天出門買多份報紙,讀遍副刊。始終認為李碧華第一名。

為什麼讀這麼多專欄?他們給我信心,讓我敢寫下去,一直寫。我寫得再差再隨意,也不至於像他們吧?

陳任為什麼寫來寫去的都是飲飲食食呢?台北哪家店的燒鴨香,香港哪家店的滷味好。大不了再談一下帶歌星去內地搞慈善演唱會。他當年還算是編過《中國學生周報》啊。難怪是最後一任主編。

我常認為:如果認為我囂張,可以不看。

恐懼考古

對於寫作,我是恐懼的。

每次在清清白白的紙上塗塗寫寫,總是,總是,開始時候高高興興,結束時候有說不出的悲哀。我總寫不出自己想寫的,總寫不出心頭那份,嗯,那份感覺。字是寫了一堆,但那不是,我知道的,那不是。

我無法明明白白告訴你到底不是什麼。我寫不出如何寫不出。

對於自己的作品,我是矛盾的。你沒看過我寫的文字?啊,這個人。你喜歡我寫的文字?呸,這個人!

弗洛伊德的猶太老笑話:我不會加入一個連我這種人也願意收作會員的會。

伍迪·艾倫用它來形容自己的愛情觀。

這卻是我對自己作品的觀感。

「有一段日子,我想過以寫作謀生,可是一想到一些編輯的約稿指示就打消了念頭。有時甚至像伍迪·艾倫抬頭給天空上的母親訓話那樣,無法跟上面的編輯表達卑微的想法。」(《暗號》,葉德輝)

這段話我一讀再讀。這就是了,這就是了。

前日收到S寄來的雜誌,讀了自己的稿子。居然多了兩個標點符號,少了三個字,分了兩段不該分的段。

愚蠢的人們啊,什麼時候才學會什麼叫作尊重?什麼時候我們才停止無謂的爭吵?我總是有著不該有的自製。一整夜的派對,酒,煙草,音樂,舞蹈,都不足以令我胡言亂語。我永遠只是一位觀察者,張著眼睛,看著,看著,在心裡記錄著。

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多麼渴望像他們一樣,解放肢體與靈魂。狂笑,尖叫,擁抱。我多渴望做得比我親愛的朋友激烈一百倍。

可是我不能。

「嗨!」

就只是一聲「嗨」,然後沉默。

好漂亮的洋女孩。歐洲裔的吧,眼睛藍得像湖水,頭髮紅紅的,笑起來神秘極了。

我多渴望擁抱你。我心裡喊著。

可是我不能。

「你到底恐懼些什麼?」

「我不知道。如果知道,我不會恐懼。無法掌握的恐懼才是最大的恐懼。」

「害怕說了不該說的話?怕失禮?怕做了不該做的事?人是會死的,你知道。人不存在了,一切有什麼差別?」

「我知道。我不知道。」人是會死的。知不知道又有什麼差別?

可是我仍活著,一切仍有差別。我不知道自己恐懼些什麼,我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去知道。

也許就這樣活著,便夠了。

我其實可以尖叫。我開著車,往前沖,在無人的公路上,按下窗子,對空氣嘶吼。我叫得比誰都大聲。

我其實可以狂笑,可以手舞足蹈。一個人的時候,我比誰都無法控制自己。

但就只能是一個人,永遠只能在一個人時才看得見自己。

讀寫絮語

簡直到了痛恨自己的地步,怎會這麼快便打回原形!不中用!

現在是凌晨五點十八分,天已微明,而我仍在打電腦,寫稿。至快要到七點才能上床。

剛回麥迪遜,幾乎用寫血書的心情發誓要痛改前非,早睡早起,不再熬夜。新生活持續了三天,拜時差所賜,九十點上床,五六點起床,健康愉快。但時差因素一旦消退,嘿,來了,來了,黑夜俘虜了我。

也算準時,清晨六點上床,下午兩點醒。七點上床,三點醒。不多不少八個鐘頭,準時自動張開眼睛。「天然牌」鬧鐘。

人家是日出而作,我也是。不過我是作文的「作」,天亮了才動筆寫專欄稿。

有些長稿可要晚上就動筆。像昨夜替台灣報社寫一篇有關七十年代文化的稿子,三千字,以為兩小時煞科,豈料邊寫邊沉思,回憶自己走過的七十年代,收筆已天亮。

嗯,對了,前些日子在電視上看見好萊塢巨星特拉沃爾塔(John Travolta)接受訪問,老了,大談兒女經。連「天神」都吃人間煙火做爸爸,我輩還有什麼好執著?

嗯,對了,亦舒,她曾經一見到小孩子就覺痛恨,而她也已為人母,何況我輩?

嗯,我好想念我的小女兒,馬雯。

有些日子埋頭寫作,每天用「今天寫了幾個字」來做計算單位。但這總比用「今天打了幾圈牌」或「唱了幾首卡拉OK」有意義吧?

睜開眼睛已是下午四點,興高采烈地跳下床,穿上褲子欲下樓開信箱,但旋想這是星期天,悲哀地躺回床上。

周日無信無報紙,可惡的周日。

因趕研究報告,兩星期以來過著晨昏顛倒的生活,而且千篇一律,十四天等於一天。起床,泡杯咖啡,在兩片白麵包上夾一片火腿,弄出一份叫作「三明治」的東西送進嘴巴,便匆匆埋位工作,對著電腦屏幕拚命按鍵。

晚餐也匆匆,消夜則欠奉,五點半天亮時換寫專欄,八點上床睡覺,一天如此過去。

每天最令我精神一振的時刻有二:一是泡二十分鐘熱水澡;二是開信箱取信以及報紙。忍住不看電視,因怕一看即難自製。看信件和報紙變成最大娛樂。邊吃三明治邊看,窺探世界的風風雨雨。

我訂了兩份華文報紙,一份台灣出的,一份香港出的,但都晚來幾天,看的是舊聞,好過沒有。內地報紙總提不起我的興趣。英文報紙我看《威斯康星先鋒報》《芝加哥論壇報》《紐約時報》,但因送報員總老遠隔空將報紙丟在草地上便走,報紙常被閑人拿走,索性不訂,有空開車到咖啡店邊喝邊看便算。一舉兩得。

周日無信無報紙,極誇張地感到陣陣憂鬱。乾脆跳起床開車往高速公路賓士,奔向太陽,What the hell,管他研究報告不研究報告……

脂肪敵人

目前本人最討厭聽到的三個英文字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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